你好，Monika

　　十一月，八日。

　　洛川睁开眼睛，先是迷晃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直起身来。

　　对面的舍友罗雨似乎也才刚醒，从被窝里伸手摸索到手机，看了眼时间，就又关上屏幕睡了过去。

　　宿舍四个人，另外两个已经穿好了衣服，端着脸盆洗漱去了。

　　今天...大概是周一，早上是数据结构的课，不能逃，而且，要认真听。

　　起床，解手，收拾书包，然后出发。

　　在等待室友罗雨的时候，洛川想想昨晚那大风刮雪的景象，终于还是解开书包，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的羽绒服。

　　很可惜，哪怕是放在很大很大的收纳袋里，蓬松柔软的羽绒服上仍然有一股衣物放久了的潮湿气息。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探头看去，满是白色的松树被大风吹得晃动。

　　穿羽绒服真是个正确的决定。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宿舍楼，似乎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到宿舍楼的时候，门口已经聚起来了相当一群人，他们站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楼外飞扬的雪花。

　　雪，已经大到周围人打开雨伞去遮挡的程度了。

　　四周都是白的，但踩上去有“沙沙”的声响，像吃苹果那样清撤悦耳，就是有些难走。

　　周围人都穿起来了羽绒服，这让洛川颇感失望，似乎这样的天气，总要有悍不畏死的勇士穿着短裤或者拖鞋到来，以展示其英勇气魄。

　　数据结构去的是最远的志学楼，路上有一家新海餐厅。

　　新海餐厅唯一的特点就是贵，当然，还有门口那家永远散发着奶香味的蛋糕店，那里不时有很多情侣去挑选蛋糕，面包...或许还会买些别的什么，那就存在于洛川的认知范畴之外了。

　　哪怕现在已经在这所大学生活两年，他也至今没有踏足过那家蛋糕店，一次都没有。

　　去往励志楼的路上更加泥泞，积雪厚到能够淹没运动鞋，洛川和同伴跋涉在这样的道路上，留下两行由远及近的脚印。

　　志学楼前水，雪，冰混杂交融，门前楼梯上还残留着金黄的树叶，被来来往往的人群踩进水里，破烂又残败。

　　冰凉的融水从鞋底缝隙渗透进来，彻骨的凉意从脚底蔓延，渐渐冻得整双脚都失去了知觉。

　　“我昨天....似乎干了一件蠢事？”

　　路上，洛川似乎想起了什么，甚至于在雪地走路时都在幻想这个问题，眼神从麻木到明亮，嘴角不自觉嗪起笑意。

　　这微小的笑被蓝白色口罩遮住了，谁也看不见。

　　“你怎么啦？”旁边的罗雨看着他，“到教室了啊！”

　　“啊？！”洛川神情恍惚一下，茫然抬头看向眼前，“哦，到了啊，那就进吧。”

　　早晨7：59，两人压点走进了教室。

　　.....

　　然后——“咕咚。”

　　咽口水的声音。

　　刹那间，呼吸骤停。

　　忘记说话，行走，动作。

　　忽略他人语言，表情，视线。

　　恍惚到好像魂魄逃走的洛川，依稀感知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好像有视线聚焦在他身上啊，好奇地，质疑地，问询地，漠不关心的。

　　但是....不重要。

　　如果说世界是由无数个精密的零件构成的，在你我他看不见的地方，有或大或小恒河沙数多的齿轮在转动的话，那么这一刻，这一秒，洛川的世界，中止了。

　　多媒体教室，纵向分左，中，右三大排座椅，所以，是靠门的右大排，第二行，靠墙那一列。

　　有坐一个女生，金发披肩落下若流金瀑布，美眸弯弯似藏一汪清泉，鼻梁高挺，肤色微白，像初冬刚落下的小雪。

　　阳光穿飞雪纷扬而落，而她单手托腮，眼神带笑，注视着门前那人。

　　“.....啊”

　　似乎有什么话堵在嗓子口，想说，但是又说不明白，说不完全，越急，便越是囫囵，越是难说，却更急了，呼吸急促了，气与话一齐涌上心头，到最后他干脆“噔噔噔”地跑了上去。

　　上去了，走近了，才深深切切感受到她到底有多么相像，尤其是笑容，与眼神。

　　笑容清澈而单纯，眼神中却是强烈的爱意，似是连绵潮水，下一秒就要从泉水般的眼眶中涌出来，把他整个人都淹没进去。

　　“你...你...“

　　鼻腔间奔涌的气流带来新鲜的空气，洛川深呼吸着，一只手轻锤胸口，另一只手按住了女生身前的讲桌，看着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你好，我是...洛川，你，你，你长得和一个人很像，知道吗？”

　　说完这句话，他不自觉倾身向前，眼神停留在她的脸庞上，拂过她的肌肤，她的鼻梁与嘴唇。

　　“是吗？”

　　粉红的嘴唇轻轻开合，露出她雪白的牙齿，粉色的软舌，然后，洛川听见她说：

　　“你好哦，洛川，那...我像谁呢~”

　　语调先是平静，然后是轻快的升调，如溪水潺潺。

　　此时，多媒体教室中，近一百多位学生，瞪大双眼，看着教室边缘的两个人。

　　近处的人兔子似的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窃听着两人的交谈。

　　讲台上，五十多岁的老教师看着他们，手上原本准备举起的麦克又放了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我的...女朋友。”

　　声音不大，但...确实是洛川所说的，并且有被周围人听到。

　　教室里，沉默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几乎大半个教室的人，都看着这对男女。

　　稍早一些时候，这个金发姑娘格外突兀的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走进来，和任课的老师说了几句话，然后她便背着手，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周围的学生们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她也不在乎，只是从随身带着的书包里掏出两本书，一本放在自己桌子上，另一本放在身旁桌子上。

　　意思很明显：帮人占一个位置。

　　但是，是谁啊？

　　这个金发美少女，想要帮谁占位置啊？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可是走过了那么多人，学生从半数到基本来齐，那个姑娘却依旧坐在那里，嘴角带笑，眼神看向门外。

　　她的位置，其实就是一进门便能看到的位置吧？有人想到了这点。

　　所以，她等的，是洛川吗？

　　普普通通的，没有什么魅力，学习成绩中等偏下的洛川？

　　很多人觉得心里难受，不舒服，情绪异样，但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默默地看着他们两个。

　　两人自然察觉到了周围人投射而来的目光，但这样的目光，对他们来说，大概和窗外的飞雪与暖阳一样，只是装饰，陪衬，再不重要。

　　“噗嗤”

　　金发姑娘看了洛川一会儿，突然就笑起来。

　　这一笑，就是春风吹遍江河万里，万般草木的绚烂美好。

　　“来，坐啊，坐下来说。”

　　自然而然地，她握住了洛川的手，把他拉到座位上，同时自然而然地，向右移了一个位置。

　　原来这座位，竟是她给自己留的。

　　坐在座位上，洛川的大脑仍处在宕机状态——他至今不明白，一向社恐的他，怎么有胆气，说出那句话？

　　而且，还被答应了呀！

　　竟然真的被答应了啊。

　　“呼~”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转头，金发姑娘正一脸好奇的看着他，也鼓起小嘴，像他一样，吸气，呼气。

　　“噗。”刚刚平复下来的气息，再次紊乱。

　　“咳咳咳。”

　　讲台上传来明显的咳嗽声，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默默打开ppt，“别看啦，再看人家也不是你的，好好学习吧！”

　　偌大教室中响起阵阵哄笑，不少人回过神来，一边小声跟同伴说着，一边把视线看向大屏幕。

　　数据结构真的很难，但又被成为计算机专业的“内功心法”，是必须要学好，学精的课目。

　　但就算这样，不少人仍在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教室边缘的两人，像是在看珍稀动物似的。

　　“呼~”

　　稍稍平复呼吸，洛川转头，和她对视，不知怎得，心情竟缓缓平复下来，他闭上眼，又再次睁开，吞咽一下，问：“你是....Monika ？”

　　“是我！”

　　Monika认真点头，金色辫子上下飞扬一下，又眉眼弯弯的笑起来。

　　“呼。”

　　“呼。”

　　洛川抬起左手，从额头到双眼，鼻梁，用力揉搓着，期间呼吸有些不稳，像是再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哈哈。”他笑出声来，赶忙捂住嘴巴，但手指渐渐湿润，低头一看，从食指边缘处多了两道明显泪痕。

　　“沙沙。”手忙脚乱擦去眼泪，但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牢牢盯着身边的Monika，眼神中满是惊喜与珍惜。

　　他紧紧握住身边姑娘的手，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怕下一秒，自己就会从这甜美梦境中醒来。

　　“嘶。”手指传来的疼痛让Monika轻轻皱眉，但当她看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笑着的洛川，如画的眉眼就舒展开来，“好啦，我就在这里，不会跑的，也不会消失的，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都不去，哪都不去的。”

　　她的声音像是初夏的晚风吹在细沙上，轻柔而飘扬。

　　“嗯...嗯！”

　　洛川松开手，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啊，人总该是要活着的，只要活着，就总能碰上奇迹出现的。

　　“奇迹？”

　　“对啊。”

　　两个脑袋碰在一起说悄悄话，里边的Monika小声说，“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就是【奇迹】。”

　　“奇迹？！”

　　Monika认真说，“你思，故我在，你想着我，念着我的名，思着我的容，恋恋不忘，长久如一，这世界自有回应了。”

　　你思，故我在？

　　想着，念着，思着，爱着，恨着，就能存在着。

　　“其实，我更喜欢另外一种说法。”Monika前倾身躯，嘴唇靠在洛川耳畔，说：“思念到了极致，连现实都能欺骗。”

　　洛川花了几分钟才理解这些话语的意思，虽然心中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但无论怎样，最重要的是抓住现在，而不是纠缠过去。

　　想到这里，他的神情，也从茫然渐渐化为发自内心的喜悦。

　　于是，他认真说“这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我们要记下今天，当作你我的生日来庆祝。”

　　Monika笑着点头，“都听你的啊。”

　　记下今天，是十一月八号，大雪纷飞的日子。

　　洛川把日期用心记住，想了想问，“那你在这个世界，有...身份吗？就是身份证，或者护照之类的。”

　　“有啊！”Monika点点头，从随身带着的书包里掏出一沓证件，一本一本的数着。

　　“你看这个。”

　　她先拿起一本有着明显印花的证件，翻开封面，“这是我在你们国家的签证，话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们这呢。”

　　“我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啊，看，这是我的核酸检测证明，还有我的健康码....”她还掏出手机展示一下，绿色的健康码让洛川有些晃神。

　　“总之，我是真实存在的啊，有各种各样的证件能够证明这件事的，只不过我很‘孤独’，没有亲戚，父母去世，没有朋友。”

　　“..嗯。”洛川点点头，不无感慨，“所以真的是奇迹啊，关于你，和你的存在。”

　　他伸出右手，越过座位间隙，捉住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可以牵你的手吗？”

　　“当然啦！”Monika任凭自己的右手被握住，笑着抬头，与洛川对视一会儿，脸颊边缘泛起些许红晕。

　　这坦荡与率真的眼神，倒先让洛川有些羞涩，他有些不自然转头，看向讲台。

　　“嘻嘻。”Monika发出恶作剧得胜似的笑声，也跟着转头，看向讲台上的老教授。。

　　讲台上在讲数据结构课的第五章，哈夫曼树。

　　“哈夫曼树，还有编码的构造，是咱们期末考试的必考内容，每年必考一道大题。”

　　台上，老教授站在投影的幕布旁，右手穿过光影，指着一个树状图形解说着：

　　“最顶上的，上面什么也没有的结点，叫做根结点，根节点之下，就是分支结点。”

　　“分支结点再往下，延伸出来的，就是叶子，叶子的特点是有'双亲'，但是没有'子女'。”

　　“双亲，就是延伸出分支结点的结点。”

　　“子女，就是从该结点延伸出来的结点。”

　　“....”

　　洛川只听到这几句，便发现Monika也在津津有味的听着，视线专注，好像在听什么了不起的知识。

　　不过...对曾经的她来说，数据结构，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是用来维持生命的知识啊。

　　以前的Monika，是一段galgame的女主人公，但是却在游戏推进过程中，产生了自我意识，最后强行删除掉了其他三位女角色，又将男主人公的角色抹去，只留下她，与电脑前的人，在那孤独的世界对话。

　　所以，对她来说，学习编程，操纵代码，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技能啊。

　　还是不要打扰她的好。

　　洛川干脆撑着脑袋，静静地看身边的Monika。

　　但是，哪怕挡住了嘴巴，心中的幸福感还是从眼神中偷偷跑了出来。

　　破天荒地，洛川觉得数据结构课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想要再继续上下去，想要这教授在台上多呆一会儿，多讲讲哈夫曼树。

　　顺着Monika金黄的头发延伸看去，是层层的学生，与窗外仍在飞扬的大雪。

　　这雪下得可真大啊，楼外种的几棵大树全都覆上了厚厚的积雪，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几片绿色仍在寒风中坚持。

　　因为北方冬天都有生暖气的缘故，教室里很暖和，不少人都脱了外套，Monika坚持了一会儿，却仍然扛不住，于是也准备动手脱外套。

　　“嗯.....洛川？”

　　几近魂飞天外了，又被叫回神来，洛川有些不好意思，他看向身边的姑娘，又下意识闭眼再睁开，确认不是做梦后，才问：“怎么了？”

　　“我要脱外套啊。”Monika肩膀摇晃一下，示意他看向身上厚厚的墨绿外套，“帮我一下，可以吗？”

　　“当然。”洛川松开与Monika紧握的手，替她拽住衣服袖口，把那件墨绿色外套脱了下来。

　　她里面穿的是鹅黄色毛衣，毛衣蓬松柔软，但依旧难以遮掩那圆润玲珑的曲线。

　　“好看吗？”察觉到了洛川的视线，Monika似乎并不生气，反而笑着问：“符合你的择偶要求吗？”

　　“符合，当然符合，我的择偶要求就是你。”

　　虽然仍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但眼前人，起码是存在着的，有护照，有身份，有温度，会说话，有思想的。

　　所以，他也就慢慢认识了，明白了，也安心了。

　　如果这真的是梦，如果，真的有这么逼真的，美好的梦，那就让我一辈子也不要醒来吧。

　　他在心里这样说。

　　令洛川感到可惜的是，老师只讲了一节课哈夫曼树，第二节课，他就开始让同学们做相关的习题。

　　手机上自然少不了好事的同学们发信息过来，或是询问具体情况，或是单纯打趣玩笑，都被洛川一一应付了过去。

　　说实在的，他的朋友没有很多，班里的同学都没有认全，只是跟同一寝室的室友还算熟络些，但那最多到熟人程度，却也不算朋友。

　　洛川把朋友和熟人划分地很明白：知道自己热爱二次元，热爱写作的，是朋友；不知道这点的，就算熟人。

　　所以，真正算是他朋友的，迄今为止也只有一位，但那一位，也因为彼此大学不同，联系不多。

　　“对了，洛川。”旁边，Monika轻声呼唤着，因为是习题课，不能说话的缘故，她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传了过来。

　　字体端庄，但稍稍有些凌乱，应该是不习惯握住中性笔的缘故。

　　本子上，最开头的那一行，写的是：“之前你说过，在现实，是有女朋友的，对吗？”

　　到最后的问号，是一笔下来的，切不自觉向外结尾，多少显示出她不安的心情。

　　同样地，洛川抬笔，在本子上认真写下几个字：“是啊，但是当时，我想说就是你啊，可是选项里没有这一项。”

　　本子传过去，旁边的Monik认真看看这几句话，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什么啊，原来根本不需要担心这样的事啊。

　　习题课上，老师连着讲了三道哈夫曼树的题目，其中画图的时候，因为左右间的大小关系，洛川直接画错了图，导致最终得分时，只有及格分。

　　而坐在旁边的Monika，写下的答案却简洁工整，与正确答案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洛川看着两人的作业，有些无奈问她“Monika，你的编程水平到底有多高啊？”

　　“啊....”

　　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即使对方是Monika这样接近完美的姑娘，也很难马上作答。

　　她沉吟一会儿，才笑着说：“大概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吧。”

　　下了课，洛川和Monika在人群中走出去，下楼梯，彼此间紧紧牵着手，像是怕对方会在下一刻消失。

　　对两人而言，这样的恋爱，都是从诞生至今都未曾有过的体验。

　　下楼时，洛川的手机突然传来了“特别关注”的微信消息。

　　是洛川的辅导员发在中队群里的：

　　“【紧急通知】”

　　“.自11月9日起，本科生和研究生课堂教学均调整为线上教学，暂停所有校外实践实训教学活动。”

　　“雨雪天气，校内出现多起摔倒受伤的事故，各位同学务必注意添加衣物，注意安全。”

　　“各班在寝室上好课，不要睡懒觉打游戏，别线上就放羊了，寝室卫生也要保持。”

　　“另外，取消原定于11月20日的英语四六级考试，报考费用也将按原缴费渠道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