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

　　灌江口。

　　岷江徐徐流淌，一头黑色大水牛慢慢悠悠在江底漫步，硕大牛眼里尽是惬意。

　　“好久没有如此安生了，真是和做梦一样。水运浓郁，灵气充裕，还是香火鼎盛之地，北俱芦洲和这里一比，那就是粪坑！两百年后赶我走我也是不走的。”

　　曾经号称九首牛魔罗王的大水牛这样想着，数百年羁押而累积的愤懑之气也在逐渐消散。

　　在水牛头顶，有一大片阴影。

　　正是身躯已经完全恢复的金睛百眼鬼。

　　这金睛百眼鬼最近一直在修行一道哪吒所传的静心法门，是哪吒从《地经》中的抱山篇里悟来的。

　　这金睛百眼鬼可是个狠角色，哪吒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天琐魔镜碎裂时，里面活着的魔头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了，有六成的魔头在五百年间里被他一个人杀掉了，但他也因此滋生了极大的戾气，道心蒙尘。

　　如今修持静心咒，金睛百眼鬼体中的戾气渐渐散去，相由心生，再加上身躯上的九十八只金色眼睛也在哪吒的强烈要求下隐去了，如今看起来倒是不那么狰狞。

　　哪吒盘坐在百眼鬼的头部吐纳，手腕上的乾坤圈一闪一闪。

　　他悠悠从入定中醒来，这六个月与三个弟兄朝夕相处，论道斗法，所得甚多，如今境界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道基趋于圆满，元神极为稳固，一个月内必然会引来天劫。

　　他一跃而起，落到岸边，看见祸斗与一只黑皮细犬争斗，也不做理会，找到了二哥杨戬，提出了辞行。

　　杨戬早知道哪吒要游历大商国境，所以也不觉得意外，他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你继续西行，我与大哥还有婵儿往东，去拜会碧霞元君。”

　　哪吒自然说好，然后对孔宣道：“大哥，小四拜师一事你先别急，截教弟子众多，想要圣人亲自指点怕是不容易。还是让小四先跟着我，我会找时机问问娘娘，看娘娘能不能收下小四。”

　　孔宣大喜，自然说好。

　　这时杨戬又道：“之前你与雷震子斗法算是结下了梁子，你往西边去的话要小心些，那边并不太平，你从青龙关过去，走蝇池，再往西就不要去了。

　　还有，西岐的人来找过我几次，话里话外都是拉拢之意，但都被为兄回绝了，也不知道大商境内有没有已经被收买的将领，你万事小心。”

　　哪吒点头。

　　他虽有不舍，但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作风，第二天便要离开，只是没想到金睛百眼鬼居然提出要跟随，他自然是无所谓的，便同意了。

　　哪吒好交友，心情洒脱，六个月功夫他相识了不少人，第二日一早，除却杨府诸人，还有特地赶来的蜀中剑仙、巫人，也都来相送。

　　他与大鹏还有祸斗，两人一狗都坐在百眼鬼的背上，与众人挥手告别，离开了灌江口。

　　————

　　一个月后，也是哪吒离家的第十个月。

　　哪吒一行西出巴蜀，再北上，来到了一处穷山恶水之地。

　　山高而陡，尽是屹嶝嶝怪石，顶上直接青霄，涧深而寒，望之不见底，上面罩着骨都都的寒雾。

　　崖壑前后有无数孔洞，有风声水声在洞里回荡，听着瘆人。

　　山岭里草木参天，飞禽扑轳轳起，走兽掬律律行，有不少成了精的妖。

　　不过有金睛百眼鬼代步，自然不必理会那些小妖，百眼鬼只是把气息放出少许，便一路畅行。

　　至山腹处，哪吒突然叫了一声停。

　　百眼鬼停下身子，哪吒一跃而下，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门大的黑漆漆洞穴。

　　大鹏也跳下来，“怎么了三哥？”

　　哪吒指了指洞穴，“从这个洞里吹出来的风好似有些不一样。”

　　“哦？”

　　大鹏有些好奇，上前两步，伸手往风口处一探，细细感受，随后抽回手，看着指上出现了一丝血痕，再看看洞口平整的山石与周围丛生的茂密枝叶，他道：

　　“二哥灵觉敏锐，这确实不是凡风，好像专伤肉身，对草木之属与死物而言便如同寻常之风，一般人还真难以察觉。”

　　哪吒甚是开心，“是机缘来了，我有专伤元神的三昧真火傍身，手上却是没有合适的神风，如今补上这克制肉身的怪风，刚好，刚好。小四，你就在洞口帮我守着，我进去取风，百眼鬼还是进冥狱吧，你体型太大，容易招人窥探。”

　　大鹏点头说好，道了声小心，便和祸斗在洞口候着。

　　哪吒以狱王眼收起百眼鬼，飞身入洞。

　　一入洞，他便将混天绫抖搂开，挡在自己面前，但没想到这怪风居然透过混天绫直接吹在哪吒身上，顿时睁不开眼。

　　他口中称奇，索性收了混天绫，凭着肉身往里飞去。

　　不过这洞比哪吒想象的要深，弯弯绕绕走了有二十来里路，还是一片漆黑，此时哪吒脸上已经出了不少血口子，最古怪的是，他一身衣衫完好无损，但却有鲜血渗出来。

　　这时大鹏传音过来，“三哥，见到风眼了吗？”

　　“快了快了！”

　　又行了三四里路，绕过一个角口，风势陡然大了起来，哪吒一个不注意，直接被掀翻在地，狠狠装在洞壁上。而且此时风中夹杂着黄色的极细砂尘，拍打在哪吒身上，直接刮去了一层皮，瞬间便成了一个血人。

　　哪吒不惊反喜，全力运转三山五岳坠身法，卯足了劲往里冲。

　　不过一刻钟后，哪吒只能手扒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

　　此时哪吒已经没了头皮，脸上全是长口和细孔，双手已经有白骨露出来，被鲜血浸透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身体不住的抖。

　　完全瞧不见人样了。

　　洞口外大鹏的传音也是越来越频繁，哪吒每次只答两字，快了。

　　他肉身虽重创，但灵台清明，知道离死还有一段距离，真不行的话还是得放弃。

　　如此强撑了一里路，哪吒的天灵盖已经露出来，而且感觉有点犯困，他深知这是失血过多的原因。

　　“过了前面那个弯再说！”

　　一步一停，一百步的距离花了哪吒小半个时辰。

　　白骨手指扣到转角，用力把身体往前一送，黄光明亮耀人，眼前豁然开朗。

　　饶是身处如此险恶之地，哪吒也被眼前着一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室，高有百丈，长宽不知多少里，一具庞大无匹的白骨尸骸静静躺在石室中。

　　依稀可见鹿头鸟身龙尾。

　　一个虚影坐在鹿头颅骨前，手中正是缓缓旋转的黄色风眼。

　　哪吒力竭而倒，眉心紫光闪耀，一个金色小娃娃从中跳了出来，正是哪吒的元神。

　　风沙对元神毫无影响，穿着肚兜的小娃娃几个蹦跳，来到虚影面前。

　　虚影是一个少年模样，一身样式极古的朱红公卿朝服，宽袖高冠，眼中是化不开的沧桑，含笑看着哪吒的元神。

　　“龙雀蟠蜿，青空之翼，您是妖神飞廉？”

　　少年点点头，他问道：“娃娃，如今外面是何光景，吾妖族是否为天地之主？”

　　哪吒老实摇头。

　　远古妖庭十大妖神之一的风神飞廉怅然一叹，“那是巫族掌了天地？”

　　哪吒还是摇头，“如今的天地主角是人族。”

　　“人族？”

　　妖神似是没有想过这个答案，竟有些难以相信。

　　“前辈，巫妖大战两败俱伤，人族崛起，历三皇五帝至今，已有一万两千年了。”

　　“一万两千年，有一万两千年了么？两败俱伤，帝后呢？东皇何在？”

　　妖神身躯一阵扭曲，洞内的黄风顿时狂暴起来。

　　哪吒轻轻道：“妖皇帝俊、东皇太一两位前辈与十二祖巫同归于尽，帝后羲和殉亡。”

　　“诸位太子如何？妖师何在？另外九个妖神？”

　　“敢问前辈是何时？”

　　哪吒指了指妖神身后的巨大尸骸。

　　飞廉扭头一望，眼中一片黯然，他又看了看哪吒的元神，伸手一招，哪吒的肉身便被风托着送了过来，不再受吹打。

　　他道：“当时妖掌天、巫管地的格局已经形成，帝知巫妖终有一战，便提早布置，让吾等早做准备，去寻找克制巫族之法。

　　吾遍寻洪荒大地，找到了这处专磨血肉的黄风风眼，便想要炼化，带回妖庭，不过就在功成之际，吾心魔劫突袭，蒙蔽了六识，风眼在吾体内炸开，瞬间便搅碎了吾之肉身。

　　等吾度过心魔劫时，阴神、阳神俱消，元神残缺不全，只余小友所见的这道与风眼共生的残魂了。

　　吾遇险，料弟兄们定会察觉，吾便一直在这等着。这一等，便等到了现在，若是小友再晚来百年，这道残魂估计就已经消失在天地间了。”

　　哪吒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若是当时这位妖神没有死，后来的天地格局不知会是怎样。

　　“那应该就是在前辈炼化风眼的时候，妖族的十位太子偷袭大巫部落，被两位大巫打杀，引发了战争，那场量劫来的迅猛，瞬间死伤无数，估计也是这个原因，您那些兄弟们才没有顾得上您的遇险的讯号。”

　　妖神飞廉眼中流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结果如何，吾妖族如今又是如何？”

　　“十太子中仅有六太子侥幸逃生，被女娲娘娘收在娲皇宫治伤，至今未出。妖师鲲鹏收拢妖族战死者的尸骸，葬于北冥极寒之地，成为守墓人。十大妖神仅剩其三，剩余的妖庭旧部在白泽妖神的带领下隐遁北俱芦洲。”

　　飞廉听着，愣愣无言。

　　半晌后，才问道：“那大战之后的新生妖族？可有去投奔古妖的？可曾遭人报复？”

　　哪吒摇摇头：“后来的妖族与古妖不曾联系，散落在四大部洲，整体算是安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最近听说天庭，就是后来新立的天界之主，还有西方教，一直在暗中度化妖族，以供驱使。”

　　妖神闻言大怒，“岂有此理！安敢欺吾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