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琰从未感到有现在这般孤独难熬。
当时父母离去时,他年龄尚幼。彼时只知道恐惧,大哭,拍门求救,如今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独。孑然一身的孤独。
姨夫去世了。
那天姨夫放学后准备去菜场买菜,却晕倒在一家卤肉店门口。手里提的茄子西红柿散落一地。周围的人连忙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可是救护车到的时候,李老爷子已经不行了。
龚琰最喜欢吃那家卤肉店卖的卤猪耳朵。姨夫不爱吃卤肉,常说卤制食品没有新鲜肉有营养,却还是拗不过龚琰的一句好吃。如果姨夫挺过来的话,再过两个月就是他的60岁生日了。他明明很快就可以退休了,可以在家养老了,可以养只小狗牵着到处遛弯儿了。
可现在,整个家里只剩下龚琰一个人了。
姨夫很早之前就留下了遗嘱,把自己名下的全部财产交给龚琰继承,并且将供给龚琰读书的费用单独规划好了。
龚琰面对着那份遗嘱,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在临近高考这个当口,姨夫的去世对龚琰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学校安排的心理老师想要对龚琰进行心理疏导,都被他拒绝了。
龚琰一个人回到家中,刚放下书包,便听到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我。”
只见仓页还是一身破衣烂衫,站在他家门口,肩上挂着一个褡裢。褡裢比平时要鼓一些,但龚琰无心多猜,只是开门把师父让进了家里。
“不知你如今还有没有心情听为师说你父母的事。”仓页自知衣服脏,进门寻了块空地就坐下来,把褡裢放在地上。龚琰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不错。好小子,受得住打击。”
仓页解开地上的褡裢,只见里面有一只八角小盒,约莫巴掌大,小盒有个盖子,也是八角,每个角上挂着一小串流苏,金闪闪的。小盒顶是尖的,整个盒子上都画着繁复的花纹,也辨认不出是什么花纹。
仓页把盒子打开,盒子里有半根橙红色的木头,一指粗,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小子,你得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待会儿不论你去到何处,看到什么,记住一点,不要妄图改变你所看见的东西。”
仓页说着,右手食指在那根木条上轻轻一点,木条便燃烧起来。刹那间,香气弥漫,缭绕在整间房屋内。
龚琰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令他吃惊的是他脚下竟是一片乌黑的坚硬地面。他抬脚跺了两下,发现这似乎不是土地,而是某种金属。这金属又不像是人工打磨铺在此处的,反倒像是被冻住的金属湖面那般,平坦,光滑,没有一丝缝隙。
一阵冷风吹过,把龚琰冻得打了个哆嗦。紧接着,龚琰才发现自己的窘境:身着一件单衣,站在冰天雪地里,四下无人。他突然就开始害怕起来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处的金属地面其实等同于水盆的盆底,四周都是高低起伏的雪丘,雪丘并不完全是雪,白雪之下自有坚硬的山峦。
“哗啦啦”一声,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从其中一座小山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金属平地上。此人留着长发,身姿挺拔,但个头不高,不过五六尺的样子。
“您好,请问——”龚琰急忙奔向那人,只是跑得越发近了,他却发现此人的异样了。
这人一张方形脸,一目全白,一目双瞳,鼻梁高挺,薄唇,嘴角略略向下弯——这不就是师父?
许是第一次看见师父穿得干净整齐,挺胸拔背,器宇轩昂,龚琰有些吃惊,但心下还是佩服的。自打他因好奇难耐、一心追寻父母失踪的秘密而拜仓页为师以来,仓页所展示给他的,教给他的东西,绝非凡俗之技。
虽然早已明白师父此人属于人不可貌相的那一类隐藏高手,但此刻见到师父这副模样,龚琰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师父!”他大声喊道。
谁知仓页竟然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般,将他完全无视。龚琰很是不解,又跑近了些,伸手去拉仓页的袖子——这一拉,龚琰傻眼了。他的手,直直穿过了仓页的身体。
“师父?”龚琰难以置信地出声道。
“来了?”
就在此时,仓页向前走去,显然那句“来了”并不是在招呼龚琰。只见仓页的正前方,一个看起来足有九尺高的彪形大汉手里拽着两根很粗的铁链向仓页走来。铁链捆着的东西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暗色痕迹,十分诡异。
龚琰朝着那大汉的方向一看,脑子“轰”地一声,只觉得血液撞得耳膜发蒙,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两根铁链拖着的是两个人,这两人浑身血迹斑斑,奄奄一息。
而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龚琰的父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大汉张口发出一阵啊声,抑扬顿挫,但龚琰完全没听进去。他慌忙朝着父母跑去,跪倒在父母的身旁。“爸,妈!你们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们啊?爸……妈……”
龚琰颤抖的手一遍遍穿过躺在地上的夫妻二人。他想把他们拉起来,他想解开锁链,他想撕开自己的衣服给他们包扎伤口,他想让他们再听他叫一次爸妈。
但显然现在的龚琰是被排除在外的。这是历史,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龚琰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龚琰的父母此刻凄惨无比。龚琰的父亲少了一条腿,腿的断面血肉模糊,骨头裸露在外。龚琰的母亲半张面皮连同一大块头皮都被扯掉了,血液已经凝固,但看起来极为骇人。如此伤势,看得龚琰肝胆俱裂,跪地长嚎。
“你这也太狠了吧,”仓页对那大汉道,“就算他们俩是逃走的祀龙官,你也不能给他们打成这样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大汉又大声“啊”了一串只有仓页能听懂的话,仓页连连摇头,道:“熊九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夫妻二人,脸色越发难看。“他们一族毕竟曾经为共工氏效力,就算当年被折辱成了那般模样,几千年来也一直牺牲族人镇压蟨龙,就算推诿逃避,也不该受如此待遇啊!”
“啊。”那个叫做熊九獒的大汉低下了头,又转过身去,为夫妻二人解开了锁链。他蹲在一边解锁连,双目血红的龚琰则疯狂地对着他拳打脚踢,只是拳拳犹如打在棉花上,全都穿过了熊九獒的身体。
龚琰嘶吼着,五官早已扭曲狰狞,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他几乎发狂地捶打向熊九獒。他发誓他会一辈子都记得这个人。他发誓一定要为父母报仇。
“我知道你们祀龙官实在是太委屈,只是如今蟨龙实在需要祭祀镇压。你夫人的姐姐身体如此之差,不就是以魂养龙的后果吗?你们二人不肯以血祀龙,恐怕只会伤害更多生灵。诚然你们一族的命也是命,但在这一轮祭龙官出现之前,你们必须得镇压住蟨龙啊。”
仓页痛心疾首,看着地上的夫妻二人,不住摇头。
“仓页大人,我求求您,琰儿他还小,他实在不能做祭龙官啊,再给我们十年吧,或许我也会唤醒蟨龙真血的,求您了,求求您了……”
气若游丝的龚琰爸爸费力地睁开眼睛,双唇嗫嚅着向仓页乞求道。
“你们夫妻二人能生下祭龙官人选,确实说明你身负蟨龙真血。只是如今你都已经过了年龄,再无可能将那一点稀微的蟨龙真血唤醒了。”仓页叹了口气,“我可以保证让那孩子再安稳无忧地活十年,十年以后,就是再来一万个祀龙官也无法压住蟨龙了,必须要祭龙官出马祀龙!那时候我必定要将那孩子培养做祭龙官,你可不要骂我心狠啊!”
“谢谢仓页大人……”龚琰爸爸吐出这一句话后,便再了无生气。
“爸!爸!”龚琰猛然跪倒在地,爆发出的嘶吼声凄惨而愤怒。
他不知道什么是祭龙官,什么又是祀龙官,也不知道蟨龙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就需要他的父母牺牲自己来镇压,又为何会伤害万千生灵。他还不明白师父口中“曾经为共工氏效力”说的是什么。至于蟨龙真血,他更是听都没听过。
他只知道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要了他父母的命,而这一切,自己的师父都心知肚明。
“九獒,准备好,我们要下祀龙坛了。”
“啊!”
只见仓页双手合十,快速结印,然后一腿向外画圆,顺势下蹲,两掌按在金属地面上,口中大喝道:“开!”
那金属地面开始剧烈震颤,而此时龚琰的父母已经被熊九獒一左一右扛在了肩上。那平坦的金属地面开始向一侧缓缓移动,紧接着,金属地面之下升起了一根极粗的、通体雪白晶莹的柱子,柱子顶部平滑,是一个略小于金属地面的圆形平台。
平台外围有一圈栏杆,然而残破不堪,甚至还有着暗红的血迹残留在上面,只是风干了,但看起来仍然颇为瘆人。
“走吧。”仓页起身,从快要完全收进雪山之下的金属地面上跃起,和熊九獒二人一起纵身一跃,跳入那柱子上的圆形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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