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一到晚上博物馆周围还是荒凄凄的,人都在1.4公里外的万华广场,从博物馆去地铁站的路上只有各种影子。闷热的夏夜,空气像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膜。她想着刚改完的活动方案快步走着,路边的草坡下到环绕区政府的景观河,蛙叫声不绝于耳。走着走着单调的BGM似乎变了味,她听出了人声,断断续续从前面传来,一个本地男人的,像在和谁争论。人不在人行道上站在景观河边,不像她想的手里拿着电话——一边解手一边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地咒骂,“臭婊子”“臭婊子”听得她不寒而栗。她加快了脚步,男人扭过头来看是谁,身体摇摇晃晃。她让自己不要跑,不要刺激他,没走多远身后窸窸窣窣响,好像男人上了斜坡。她不敢回头,正要走到对面去只觉一阵疾风追了上来,背包被猛地一拽,紧接着一条胳膊缠住了她的脖子,像蛇缠住了猎物,越勒越紧。“我让你走,臭婊子!”刺鼻的酒气令人作呕。
上班被追尾,就知道一天好不了。
她喊不出声,不管她怎么挣扎箍在脖子上的“枷锁”纹丝不动。她不想死,不想今天死,不想这样死,她还有通讯稿要写,还有很多事没做。如果她不是朝声音走过去而是走到对面去!死亡会在对面等她,它太强大,今天她真正知道了,暴虐而强大。太痛苦,头要爆炸了,呼吸堵在喉咙里,胸口像塞了铁块拽着她的求生欲往下沉……她已经闻不到酒气了,无力流遍全身,宇宙的某个角落她的倒计时已经接近尾声。然而一切又像在等她的信号,只差她迈出最后一步。
冷眼旁观的夜。
走吧,和自己说再见。
她闭上眼。
再见,骆佳。
脖子松了,解脱了。
她大口咳着空气,想吐。久违的呼吸,太久了,空气像是异物。她又闻到了酒气,但似乎是香的。本能催促她赶紧走,别回头,不管发生了什么。她迈开腿,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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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派出所的亮光下看清他两个胳膊上花花绿绿的不是衣袖也不是护臂而是纹身之后警察同志的态度起了不那么微妙的变化,好像他从见义勇为变成了贼喊捉贼。一坐下他们就要了他的姓名、年龄、身份证号码和住址,但什么也没发生。
“来明城旅游?”年纪长一些的甲警官问他。
“来看朋友。”他恭敬地说。
“第一次来?”
“来上过坟。”
甲警官没往下问,来明城上坟的汕海人不在少数,怎么说的来着,明城和汕海“地缘相近、人文相亲”。的确,他爷爷从明城去汕海,他父亲从汕海来明城,他又从明城去汕海。也许甲警官也有亲戚在汕海,他说一口石骨铁硬的普通话,像是明城人。
“把事情经过再讲一遍。”
他把事情经过又讲了一遍。
“你住哪家酒店?”
“开元环球。”
“入住时间?”
“八点左右。”
“以前住过吗?”
“没有。”
“那一带以前去过吗?”
“没有。”
“为什么晚上跑步?”
为什么一言难尽,有时候白天跑,有时候晚上跑,有时候室内跑,有时候室外跑,有时候白天跑了晚上还想跑,有时候室内跑了又去室外跑,看天气,看schedule,看心情。“白天起不来。”
“你做什么工作?”
“搞音乐的。”
看得出甲警官将之理解成“没工作”。
“几点出来跑步的?”
“八点二十。”
“事先规划过跑步的路线吗?”
“没有。”
一直在一边盯着他看的乙警官这时对甲警官耳语了几句。
“嗯?”甲警官一脸茫然。
乙警官示意搭档出去说。
两人走了出去。他从腰带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在警车上他把手机关了,关机前给沈歆发了条微信(“突发状况,我没事,先去派出所,一会儿说”),要不要开机看看她怎么说?忘了告诉她先不要告诉毕妈。算了,他想,没碰手机。他动了动手指,没伤关节,右手背破了点皮,暂时有一点限制手指活动,另外影响拍手部特写。这些都不是问题,他毕竟救了个人。出来跑步结果救了个人,不开玩笑。
甲乙警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乙警官走到电脑前敲起键盘来,说话的还是甲警官,官方又友好,他又成了热心市民。
“情况我们都清楚了,一会儿你看一下笔录,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个姑娘没事吧?”
“已经醒了,没什么事。多亏了你。”
“应该的,你们知道就行了。”
“你放心。”甲警官说。
乙警官把询问笔录打印了出来,他看下来没什么问题,就是被询问人的工作单位一栏空着。他在笔录空白处写上“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然后在每页上签名捺了指印。乙警官递上一叠作废的笔录给他揩手指。已经有好些人用面上的一张揩过,他翻到第二张,被询问人叫刘春生,66岁。本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报上他的工作单位把信息补完整,确切地说他是有组织的,但这被作废的下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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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间肖煜才想起来耳机线还在身上,警察还给他时忘了扔。无线的坏了又找出这副有线的来,没想到派上了用场。耳机线绑手男人的鞋带绑脚,抽完鞋带人已经睡着了。他坐在路边等110,姑娘枕着他的腿,应该只是吓晕了。不知道她和男人是什么关系,他们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关系。男人三四十岁像个地痞,她二十来岁,像——他们不是一类人。她是哪类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哪类人。不是以助人为乐的人,他只是不能当做没看见继续跑他的,但如果他要对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如果对方手里有刀——他不是什么英雄,刚好能救而已,也是他的运气。他抬头看天,月亮露出半个脸;低头看她,后会无期。
“如果姑娘问起来要不要告诉她?”甲警官最后问他。
不用了。他还能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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