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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哭

灰飞 江洋才让 1 23 78282020.12.01 16:54

    才吉感觉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啦。嘎玛仁青看着她,慢慢地拧开收音机听着革命歌曲,然后,他抬起屁股把肚子里混浊的气体放了出去。屋子里那股淡淡的臭味不消一会儿就散了。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沙沙的声音,疑似沙子在跳舞,或者囚徒的脚镣发出的被缩小了十倍的声音。嘎玛仁青很紧张,他从窗子里探出头,一切正常。还没有什么事是可以违背自然常理的。沙沙的声音,自然是巴拉姆在本子上做数学题。巴拉姆的算术很好,超乎普布的想像。一匹母马会做数学题了,普布说出自己的感慨时,嘎玛仁青笑得肚子都疼。嘎玛仁青说,你还能要求一匹母马算出你本子上将有几个叉挂,可悲,只要超出你手掌中的指头数,你就会加错!给你一盒火柴,用火柴棍算,会方便好多。普布用火柴算加减法了,没想到这是他数学进步的开始。没几天,巴拉姆在算术上的傲气,从一只苍蝇变成一只蚊子了。藏汉文毛主席语录普布背的好,识字自然也不该差。总之,除了算术巴拉姆没有什么可以在普布面前炫耀的。但那种差距也只是一点点。记住,永远不要忘了巴拉姆是个不折不扣的恶童。如果把这事实忘了,就会像西拉多德一样吃亏。巴拉姆背着轻飘飘的书包,假传普布的话。“哥哥要你拿着弹弓在三年级的教室后面等他。”西拉多德一直在等,十分钟过去,三十分钟过去,可是普布没来,学校的老师倒是来了。面对早已损毁的玻璃和正拿着弹弓的小孩子,他没法不往那方面想:“是你打碎了玻璃?”“不,我在等人!”“还敢抵赖,走,见你阿妈去。”结局可想而知:西拉多德的母亲又是一阵哭诉,那哭真有刀刮锅底的效果。现在,该是同情那个老师的时候了,他无法忍受,逃出屋子,管他打没打教室的玻璃。再待下去,耳膜肯定会出问题。可巴拉姆在那个时候,已安详地在本子上沙沙地做算术了。

  普布不适应在那种沙沙中写字。(即便铅笔被削得尖尖的,所有的本子敞开白皮肤等他,但他都会以此为推托。)他总是盯着才吉的肚子。那里面有个什么样的孩子,像青蛙一般大,像雏鸡一样睁着眼睛。他(她)蜷在黑暗里,是什么颜色,白的,黄的,花的,难受不难受?!他的脚如何弯曲,铁丝那样,或者像极有韧度的植物。反正,双手张开的应该像叶子。或者比叶子要灿烂,像花!要不真的说不过去。你敢说,他至今无手无脚,像个鸡蛋。普布摇摇头,他看出自己是在朝才吉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摇头。不是不欢迎!他用手指抠抠鼻孔,挖出一点鼻屎,弹到地上,如果这个时候想不出是为什么,那真是想不出了!

  才吉变得爱哭了。这一点,从她看人的眼神里就能感觉到,总是隐藏着无尽的幽怨。幽怨不是宝藏,是身体的祸害。它像岩缝里的滴沥,慢慢地积在自己的骨头里,总之害到的终究是自己。才吉暗暗地掉了几滴泪,她总觉得苦难会跟随自己肚里的孩子。那么小,待在子宫里那么脆弱,几乎一动不动。……那个孩子,校医在摸到她肚子时说,他(她)是个黑黑的孩子。以后,他挥着小手,走到黑夜,手电的亮光得跟着了。是啊,得跟着!才吉又掉了几滴泪,泪水变得很重,滑过面颊时,才吉可以感觉到,擦去它,待到眼泪干了,面皮变得紧绷绷的。……她很严肃!而且眼睛里的光,往回退了一二毫米。

  嘎玛仁青说:“不要哭,你最近为什么老是很忧郁呢?”

  接着他又问道:“不会是有了孩子认为是个负担吧?但你那天却是很开心的!”

  才吉从炉子边站了起来,往茶壶里撒了一把盐。盐不会使茶的颜色发生变化,但是却改变了它的味道。也许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一块盐疙瘩。就是让你变得无所适从。就是要让你知道他(她)的生长是极端的不容易。

  才吉又掉了几滴泪。嘎玛仁青叹了口气,摇着头走出去了。班呷一直在等他。手里拿着一个新篮球。新篮球,闪着光。哭丧着脸。对,是个很难看的篮球。嘎玛仁青甚至觉得它的体积要比正常的小。大概要小一圈。拿在手里还轻,嘎玛仁青打篮球的兴趣顿时跑了。他把篮球扔还给班呷。嘴里吁吁着,双臂横抱在胸前。那个姿态,像块不服岁月管教的大岩石。班呷不敢肯定新篮球是个废品。供孩子玩的玩具。他把篮球托在手里,甩向篮板,啪,篮板球的声音不是这样,重量也不是那么回事。班呷傻了,但嘎玛仁青却有了办法。……他去找学校的体育老师,换了个旧篮球,正规的。投在篮板上,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每一下反馈到耳朵里都会嗡嗡作响。这才是真正的篮球,班呷,胖子班呷,看好了,记清了,它的尺寸和重量。班呷拿着篮球,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篮球是个什么玩艺儿了。圆圆的,散发着皮革与泥土杂交的气息。它是杂种,(班呷的看法和嘎玛仁青的不一样!)把杂种投出去,向着篮圈,进了,是个好投球手。不进,得跳起来把篮板球争到手!

  嘎玛仁青的担心与日俱增。他担心才吉。也担心巴拉姆。就是没有担心普布。普布明白父亲的意思。如果巴拉姆是匹害群的母马,才吉的心被镂空!那么只有普布一个人正常。如果画个圈,让他们都站到里面,惟一不愿进那个圈的将是普布,这个家里就属他无可挑剔。包括嘎玛仁青自己,他也是被篮球迷惑得有些过了头。嘎玛仁青看着普布,普布被他的目光逼到了屋角。不是冷冷的,更不是热切的,这目光里的含义,普布看不懂。普布盯视着自己的鞋子,近而盯视着地面上的一个凹洞。没有启示的含义,更没有颓败的征兆,他的眼睛安详的时候,嘎玛仁青忽略了一个孩子如果过于正常,他可能是压抑的!

  是啊,我多想逃课,像西拉多德那样!西拉多德,狗崽子,大嘴巴边挂着浑若无事的微笑,早上七八点钟时出现过的微笑。(那时的太阳,开始在天空中睁开,独眼的天空。)从家里推门出来,头戴父亲留下的鸭舌帽,西拉多德突然发现上学并没有多少好。开除后,他一点也不伤心了。从早上到晚上,母亲自己照顾自己。西拉多德也是。他捡烟头,抽烟抽到呕吐,和一群像他一样的野孩子游荡,为一个馒头打架。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紧紧地跟在屁股后头,赶也赶不走(这个女孩叫多尼)。西拉多德能耐大了,不是以前的西拉多德了。普布几次去找他,都扑了空。后来,西拉多德和他讲,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情可以找他。他来摆平。在县城这片硬生生的天空下,乱糟糟的群山间,一条疲于奔命的吉曲河,养育了多少人。多少人把脚伸到它的身体里,获取了力量。嘿,我不是软蛋。普布看到多尼,也抽着个烟头,那双细细的腿,有节奏地摆动。巴拉姆再也不敢惹西拉多德了。恶童就是恶童,她总是知道恰到好处是指什么?!她看到西拉多德开始躲。西拉多德曾指示多尼去堵她。巴拉姆甜甜地叫了她声姐姐,拉了拉她的手,于是多尼就把西拉多德布置的事情给忘了。唉,西拉多德捡起地上的烟头,点了火,普布,你看看你妹妹多狡猾!

  是啊,巴拉姆是狡猾的!她沙沙地写完作业。然后,看着才吉一个人坐在床边掉眼泪。才吉的眼泪,比不得雨滴,如果流了,那么就让她流吧!如果含在眼里,或者让它倒流回心里,那就不值当了。才吉掉了会儿泪,巴拉姆看到泪滴虽说透亮,但却有着暗黄的本质。黄泪滴,像是用酥油捏的。才吉轻轻地闭眼,那滴泪掉到哪里,她不知道。巴拉姆抓准时机,用明亮的咳嗽做掩护,让她的话语影响到才吉。

  “阿妈,糟透了,糟透了,比老天的脸色还糟。我看出哥哥不喜欢你肚里有娃娃。他总是瞪你,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还朝你的身影吐口水!我看,他和那个西拉多德交往之后,就变坏了。那个小流氓,狗崽子,你如果不出面制止,哥哥早晚也会变成小流氓的!”

  才吉又掉了滴泪。暗黄的泪滴不知道她要开始注定的改变了。从这个时候起,她的谩骂又复活了,从心田里冒出头,从眼里喷出火,它一见到普布就从才吉的嘴里跳将出来。“看看,你这个不折不扣的小流氓,把身上的衣服弄得那么脏!”“还有谁知道,你就是天生的贱骨头,还有谁会在乎你爱不爱家里人!”“普布,你妹妹把碗打了,你是怎么做哥哥的!”普布被这些劈头盖脑的训斥弄懵了。他看着母亲的恼怒比她的忧伤起劲;他看着才吉的眼泪,在她开始谩骂的时候,返回了心里,这不值当了。

  普布没有理会才吉。才吉也没有动手打他。

  普布看着她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恶狠狠地骂他。有些骂人的词汇是他从未听过的。嘎玛仁青宽厚地笑笑,你母亲肚子里有弟弟(或妹妹),你就原谅她吧!他的大手,再次落到普布的头上。普布以为,父亲把他的头当篮球了。嘎玛仁青说,亲爱的儿子,你母亲就要靠你挽救了!你弟弟在她肚子里听着你说话呢!”普布感到委屈,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把头扎在父亲的肚子上,软软的,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反抗才吉?!为了父亲的过去,为了自己的现在,也为了结束她毫无道理的谩骂。普布把头顶在父亲微隆的腹部,那里没有孩子。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普布的报复心突然就变弱了。父亲不知道才吉为何要哭?普布也不知道!父亲想了好久,才觉得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答案:才吉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啊呸呸呸,怎么能这么想!嘎玛仁青摇了摇头。嘎玛仁青看着普布。普布歪着脑袋,斜靠在墙上。黄土,不失时机地染上了他的衣服,衣服领子早已污脏,纽扣只剩下了三个。另两个纽扣的扣洞,像眼窝,黑乎乎的,从里面传来的是普布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普布嘿嘿地傻笑,西拉多德告诉他个秘诀,有主意了你就傻笑,没有人会注意一个爱傻笑的人心里的诡秘。普布的心里没有诡秘。但他就这么笑着,嘎玛仁青抬头看着月亮。不久,月亮便暗含了一个意思。只要它一抖身子就有好多的分币掉落下来,丁丁当当,面值五分,两分,一分。这会儿,普布已躺在床上啦。他没有理会月亮的暗示,脚丫子在被窝里安静地待着,脚趾头各个伸毕懒腰,双膝松软,肚脐眼好像散出内脏的臭味,口里的那根舌头,被口水淹没了。就这样入睡吧!别指望月亮会给大地散多少分币,它也是贫下中牧!

  “会是谁来找我?”普布用手指抠着眉毛,疑虑道。

  “是多尼!西拉多德团伙的多尼!”巴拉姆不满地嘟囔着。

  普布走出门,那个女孩子就站在门前。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有什么好看的。除非大地的手抓住了她的脚,除非脚心有股热流在往心尖涌。要不,习惯看自己脚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走不了多远的人。可是,西拉多德看见多尼抬起头看着他时,他的这个想法就站不住了,动摇了。普布用舌头扫了一下上牙,他记得自己见过几次多尼,她总是站在西拉多德身后,蓬着头,脏污的脸像是绘着军事地图。普布常常暗地里称她为西拉多德的地图。但现在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把她跟这个绰号联系起来。她,干净柔顺的头发绑在脑后。脸上散发着雪花膏的香气。衣服朴素,裤子虽然有些短,但把她脚上那双半新不旧的皮鞋衬托的分外好看。简直是变了一个人。普布的局促,表现得有些直接。他嗓子眼里痒痒,像是爬着一只可恶的蚂蚁。顺着喉管它试图到达他嘴里。普布干咳一下,多尼脸上的微笑像最寒冷的山顶有春天抵达。哥哥,多尼竟然叫他哥哥。也不知到底谁大些。普布继续动摇。局促继续往下发展,变成了不安。有多不安?嗨,就如看着手心里的一滴汗被毒太阳晒干那么的不安。他有多动摇?他开始发现多尼的脸很好看,之前可不是这样认为的。多尼说,普布哥哥,我有家了。普布好一阵疑惑,“先前你没家吗?”“没有,孤儿,可是现在我被土登桑丘阿爸收养了。”土登桑丘,那个脸上总是吊着可恶表情的老头。如果说他是一段历史,那么是一段跟拐棍和肮脏有关的历史。(他除了肮脏好像就一无是处!)对于这样的历史,很多人没有兴趣。但他拄着拐杖,眼神含悲,左腿有骨病。衣服口袋上油迹斑斑,有人说这是他常年往里装肉的缘故。他的牙很好,他不停地咀嚼嘴里的肉,从不下咽,因此,腮帮子也特别发达。一块肉,嚼到最后,会在你的口里消失,会被你的口水冲走。不信你就试试。他常这样说。普布听到过父亲聊起他,但是聊他时就像是在聊一根木头,或者一堆木头。“这有什么好的?”普布的嘴里猛不丁地冒出这句话。多尼一下愣住了。“我还以为你会高兴!?”普布觉得有些不妥,便发话道,“他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谁?”普布明知故问。(如果用天气形容多尼的脸,即使没有飞过沙尘,也是落下些小雪了。但普布后面的追问,是破解这些天气的太阳。)多尼摆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第三颗纽扣,她低着头,声音像湿沙子铺在了干土路上。“阿爸桑丘是邮电局职工!他没结过婚,家里再没有任何人了!现在我是他女儿!”普布点了一下头。“我要找西拉多德,你去吗?”多尼笑了笑,“最后一次,阿爸可不让我和他玩!”

  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两人手拉手向着西拉多德常去的地方走。他们预计会去三处地方,可是没想到一去一个准。显然,另两个地方就不用去了。西拉多德带着四个野孩子,生了堆火,在那里烧土豆。普布和多尼手拉手走到他跟前时,这小子,嗨嗨嗨地制止开来。普布松开手,满手是汗。他不知道是自己出汗了,还是多尼的汗跑到了手上。西拉多德从口袋里掏出一整盒烟,嗨,抽烟。他递给多尼一根。但没有给普布。(普布不会抽烟,递了也是白递。)多尼接过烟点上,她看了普布一眼。“这是最后一根烟!”西拉多德和多尼在那里呼呼地吐着烟雾。那四个野孩子也抽着烟,用木棍翻着火堆。火烧得很旺,土豆在火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像痛苦的诉讼。像欢乐的哭泣。像土豆快要炸开了。……熟了,西拉多德用木棍叉一只出来,土豆被烤得黑乎乎的。“这是黑心脏。吃吧!”他递给多尼一个。又从火灰里叉出一个,递给普布,“这是扎拉多钦的黑心脏,你吃!狠狠地吃!”他又叉出一个,“这是才巴扎西的,由我来吃掉它。”普布的嘴角浮起浅笑,西拉多德朝他扬了一下眉。不是比赛!慢慢吃,还要剥皮,土豆还烫手。土豆的皮没那么好剥!可是,皮子终将会剥下来,这是定数。西拉多德恶狠狠地吃着土豆,普布把烫嘴的土豆用舌头在嘴里掂着。大家的嘴都黑乎乎的。手也是。“黑心脏”就这么被吃进肚子里。西拉多德再次掏出烟来抽,这次,多尼不抽了。野孩子们从不拒绝嘴上冒烟,一人叼了一根。西拉多德忽然解开裤带,掏出小鸡鸡,朝着火堆尿尿,多尼赶忙捂住眼睛。那四个野孩子也照做。他们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那一点点的器具,呲呲呲呲地喷射着四条像清油颜色的尿液。(加上西拉多德的,是五条。)火堆腾起了一股烟雾,灰烬像是受了鼓动,狂热地漫上了天空。

  才吉不该这样!才吉真的不该这样!她的肚子里卧着我的骨血,可是,她常常暗自垂泪。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弄得我很担心!她的眼睛红肿,心窝里可能有积水。肺部如果漏气,那肋巴与皮肉间可能就有水泡了。她病了吗?不像,倒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在她的乳房里潜藏着。哎哟,我只是在重复我的担心,我嘎玛仁青不能看着她在这样下去了。嘎玛仁青自言自语。或者可以说成是对着镜子里的嘎玛仁青的自我述说。当他告别镜子,重又走到厨房时,才吉的叹气和吸鼻子的声音像沙子一样降下来啦。嘎玛仁青走到她后面,抱住她的腰。抱不拢了!肚子已经大到这种程度了。“嘎玛仁青,不要动了孩子,他(她)换个姿势好辛苦。”才吉说着就将一滴泪掉在了锅盖上,吧嗒,嘎玛仁青听到了这个声音。巴拉姆也听到了。

  有个谚语,牦牛一吃草,立时就沉默了。现在嘎玛仁青家的境况就是这个样子。沉默!巴拉姆,嘎玛仁青,才吉,像是被一根铜线拴着,有电流经过,电流就是沉默。可是,普布没有被那根铜线连着,因此,他不必沉默了。门外,传着他的话。他的咳嗽。他丁零当啷地把一些东西倒在了床下。一些铁帽螺丝。他推门,关门,他喘气。他喊叫,阿爸!阿爸!嘎玛仁青走出厨房。巴拉姆也跟了出来。普布没有什么要告诉他们的。他的这声呼唤可以理解为,他在告知父亲我回来了。进一步去想,可以看成是他在问询家里有什么事发生。还可以看成是他要用他的嗓子驱散寂静。寂静里藏着的虫子也是沉默的。嘎玛仁青好像是忘了才吉的泪滴了。“儿子,你回来的好晚!你可比你妹妹晚多了!”普布撩开垂到左眼上的头发,“我走路慢!”嘎玛仁青摇了摇头,“我找西拉多德玩来着!”这是真话。嘎玛仁青要的就是真话。很久以来,他就注意西拉多德来着,他觉得夏加的这个儿子要变坏了。要从一只啾啾鸣叫的小鸟变成一只深夜鸣唳的猫头鹰了。甚至更糟。是柔软的酥油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是石头变成了一吹就散的碎石粉。我怎么能让儿子和这种人混在一块。嘎玛仁青下定决心,要出面制止了。“以后,不许你再跟西拉多德混在一起,明白吗?”普布没有说话,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打开书包,从纸团里取出一个黑乎乎的土豆。嘿,今天又烧土豆了。多尼没有来。多尼不来,火堆就不旺了。西拉多德勒令跟在他屁股后头的野孩子们,把火烧旺,不要让火堆里的土豆感到没有热情。他说着,手上的动作像是在开启一扇门,而后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门里头站着一个他不认识但使他感到害怕的人。普布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即便今天的天气阴郁;即便西拉多德的肚子里蛔虫翻腾,他使劲地拉着皮带,嘣,断了!西拉多德找了根长布条,暂替腰带。倒霉,他悻悻地把皮腰带扔到火里。火,忽地站了起来,接过皮腰带。西拉多德忽然觉得自己看见火把腰带连起来系到腰上了,那上下两截烧起的火,大概是他害怕的根源。但他醒过神时,火已燃成一片。

  嘎玛仁青这时跟到了屋里。“阿爸,吃土豆!”普布把土豆捧给他。哈,黑黑的心脏,剥了皮也没有多白。发黄,冒着邪恶的热气。难怪,西拉多德这么爱吃它。普布突然来了感受。他的手颤了一下,土豆往地上掉去。嘎玛仁青伸手接住了它。他的手上留下了黑黑的印迹。古怪的印迹。嘎玛仁青可没注意这些。嘎玛仁青除了知道这印迹脏,别的他没有多想。普布可是思虑萌动了。瞧,多可怕,黑手!也不去洗洗。嘎玛仁青看着普布那副没着没落的样子,便用那只手,拉了拉他的耳朵!普布赶紧去照镜子,黑耳朵,不,得洗洗。普布倒水洗耳朵。嘎玛仁青和巴拉姆把土豆分吃了。……没有黑手,也没有黑耳朵了。这倒是一件让人感到放心的事情。可是,没有黑耳朵,并不意味着没有才吉的谩骂了。才吉突然出现在普布的面前。普布知道挨骂是必不可少的。眼睛一闭,耳朵一关就过去了。可是,谁能办到?!除非用手指去堵耳朵眼。可是,他不敢。完了!才吉的谩骂如期而至。“该享受了!哥哥普布!”巴拉姆这个恶童,嘴角挂着一抹黑,黑嘴巴,真正的黑嘴巴。她竟然这么说,这匹母马,嘴巴有毒,牙齿带霜,舌头结着冰凌。恶童,有没有收容恶童的机器?!

  普布恼怒了。他的心里横着一张撒满骨刺的木床,谁先躺下谁完蛋!

  才吉的谩骂落在了他的头顶上。带着口水点子,带着狠话里的骨渣、铁钉、呛人鼻眼耳口的石灰末。统统地灌了下来,自上而下,不管青红皂白;不管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的孩子;不管自己在说出这些狠话时,表情有多狰狞;不管这些话有多伤人,心肠也会被划拉出血的!……普布的眼里慢慢有了泪水,慢慢这些泪水就干了。慢慢地,他心里的那张木床被烧着了。骨刺被烧得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什么叫一念之间?什么叫一瞬之间?这就是,这就是——你看,他的影子也在弯曲。你看不出来吗?仔细看,他头顶的头发竖起来了。这不是平常的现象。绝不夸张!他的眼睛,眼珠子在微微地凸出,鼻尖上开始出油。嘴唇在抖,更狠的话就要出口了。天哪,他血管里的血流在加速!

  你看,他往后退了一步;往前又迈了一步。像是有迫击炮弹要发射,近距离,直接一发,就是冲着脑袋的,就可以把脑袋卸掉——轰,那句话出口,才吉立时瘫倒在地。

  普布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为什么老是骂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难道我是在要你肚子里娃娃的命吗?我要他死。他死了才好!”

  才吉发出一声深长的哭嚎,嗷,像是有只手从身体的入口,纵深,抓住心脏了。

  她叫喊着,“嘎玛仁青,你听听,你儿子在说什么?!你怎么教育他的。他在咒我们的孩子死呐!”才吉把手放在肚子上,一遍一遍地哭着。

  普布如梦方醒,斜靠在墙上,他的心噗噗乱跳。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张开口,吐一口长气就舒服了。

  快张开!快张开!快张开!

  普布张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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