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小玉垂下眼帘变得可怜兮兮起来,“其实捉妖的是我们师父,我们跟着师父正往后院去,谁知道我突然肚子疼,去完茅房回来就找不见师父了……我们师父十分严厉,要是去晚了肯定会受他责罚……小姐姐,你可怜可怜我们,就给我们指指路吧。”
小玉捅了捅不哭,不哭反应过来,也跟着道:“拜托姑娘了。”
“那……好吧。”面对着不哭,月莹真的难以拒绝,但她又马上道,“我只知道个大概,而且,可不敢深入。”
小玉连连点头,月莹回去确认了一下柳如之已经入睡,这才领着不哭和小玉出了门。
月莹也担心被人瞧见她往后院去,一路上领着不哭和小玉走些避人的地方,这正合了小玉的心思,他们一行三人走了好大一阵子,月莹才在一处假山后停下脚步,微微探出身子指着前方一道小门说:“看见没,过了那边,便不常有人了。你们去吧,我得赶快回去。”
小玉立时千恩万谢,“小姐姐”“大美人”说个不停,一张巧嘴哄得月莹对他再无半点惧怕,笑意盈盈地走了。
哪里料到过了假山,地形似乎更加复杂,两人在大宅子里毫无方向地摸索,来到一个小院子。这院子在整个柳宅,总该算是地处偏僻的,花木少经修剪,墙面也有砖瓦脱落的痕迹。如果说有什么道长封印妖精,大约也会选这种偏僻的后院吧。
不哭禁不住再次提醒小玉:“我还是劝你不要招惹柳家的事情了,人家既然有了自己的御用法师,用不着咱们的。而且,师父反复交代过……”
小玉有点不耐:“你就不好奇?什么叫‘几代的妖’?难不成柳家还养妖繁殖不成?”
对于这个“几代的妖”,不哭的确也是好奇,但坏了师父的事情,惹师父生气,才是他最在意的。不哭也想到小玉最在意的事情,又劝道:“你想想,一千年了,咱们从来没有歇过这么久的时间!在人家的地盘上,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你真的想碰了人家的疼,揭了人家的短?你不好好地享受这段时间,以后想找这种机会可就难了……”
小玉显然被说中了心思,猛然敲了敲不哭的头,把声音压到最低:“你若是不再聒噪,咱们怎么会被人家发现?不要废话了,闭嘴!”
不哭忽然捂住小玉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墙的另一头隐隐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两个女子的争吵声。
“你吃也吃了,哪里还有这许多话?”
“娘子,我们也算是共过患难,一碗花胶而已,值得你我生了龃龉?”不哭耳力也好,依稀听得出,是昨天晚饭时见过的那位杜娘子和丫鬟的声音,原来,柳夫人竟把杜家娘子安顿在这偏僻的后院里。这丫鬟——似乎是叫作如玉的,不哭当时就想,这哪里是个丫鬟的名字——如玉人前恭顺温婉,不想背地里居然以这样不敬的口气和自家娘子说话。
“今天,娘子心疼一碗花胶,将来成了柳家女君,娘子承诺要给如玉的东西,岂不更加心疼?”
小玉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把耳朵凑了过来:“这杜娘子,野心不小呢,仓皇来投的孤女,这门亲事还不一定有没有着落,倒先给丫鬟许东许西了。”不哭有些羞愧,两人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两个听墙根、扯闲话的长舌妇……
“唉,风餐露宿了这些日子,看看,我的脸都不似之前圆润饱满了,到时,不怕娘子不舍得给,柳公子都不肯要了吧……”
小玉的眼睛登时瞪大:“哇,原来,杜婉仪许诺如玉的是……是自己的夫君啊!”不哭再次捂住小玉的嘴。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哭以为是小玉的感叹惊扰了房里的人,赶紧拉过小玉,隐蔽在花木中。细听之下才辨出脚步声是从外面传来的,一个姜黄衣衫的女子带着丫鬟进了这个院子。虽然只匆匆一瞥便隐蔽起来,不哭的眼力还是能看清是刚才见过的严惜儿。
严惜儿进了房,和杜婉仪互相道了礼,看着如玉面前只剩了一层底子的青釉小碗,那是她一大早差人送过来的一碗上好的花胶。严惜儿感觉到了屋子里的气氛不同寻常,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杜婉仪还没说话,如玉先说道:“奴婢蠢笨,不小心打翻了娘子一碗花胶,奴婢认错认罚,还是不能消了娘子的气,若气坏了娘子的身子,奴婢岂不是死罪……”
看着如玉故作可怜的样子,严惜儿察觉这主仆俩关系不大寻常,这倒给了她一个拉拢杜婉仪的机会。
严惜儿想到这里,立即道:“原来是这样,柳家这样的人家,怎会因一碗花胶让主仆起了间隙,我再送来一碗给姐姐就是。”
如玉脸上的得意一闪而过,刚要向严惜儿迎合谄媚,严惜儿目光看向如玉:“姐姐又何必因此与这恶仆动气,依妹妹看,这奴婢对姐姐多有不敬,依柳家家规,就让人牙子将她领出去发卖了,本来姑母就是要将身边最聪明伶俐的丫头芽儿,遣来给姐姐做贴身丫鬟,姐姐留她也是无用。”
如玉听得这话不禁面色大变,她以为严惜儿和杜婉仪也是有地位之争的,却万万没想到严惜儿会这样帮杜婉仪,真的如严惜儿所说,这件事闹大了,她说不定就要被撵出府去,于是赶紧跪下来求饶:“是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两位娘子开恩,饶了奴婢这一次。”
严惜儿冷冷道:“饶不饶你,要看你家娘子。”
如玉立即向杜婉仪哀求。
杜婉仪看了严惜儿一眼,又看向如玉:“这次就算了。”
如玉急忙谢恩。
杜婉仪挥挥手让如玉退下去,转过头感谢严惜儿:“多谢妹妹。”
严惜儿拉住杜婉仪的手,“哪里的话,我也是因为昨晚的事来向你道歉,”说着又解释道,“姑妈昨天举止有些失措,她心里对姐姐也十分抱愧,姐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体谅姑妈对表哥的事总是关心则乱。”
杜婉仪道:“惜儿妹妹说哪里话,我午后才到,公子傍晚就失踪,换作谁也不免会这样想。倒是夫人受了一夜惊吓,妹妹受累,好好照顾夫人。”
“姐姐果然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严惜儿目光闪烁,压低声音,“姐姐也别怪妹妹多嘴,那个叫作如玉的奴婢如此大胆,难道是在姐姐家道没落时,得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在手上来威胁姐姐?”
杜婉仪双唇微微动了一下,俨然有些要紧的话即将出口,但终究她只是摇了摇头:“可能是我性子太过软弱,连下人也拿不住吧。”
严惜儿眼里失望的神情一闪而过,她拉起杜婉仪的手:“姐姐,你出身名门,心性纯善,听惜儿一句话,凡事问心无愧就好,不必在意宵小的言行,尤其不要怕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你怕她,就是把自己的一片高洁往他们的污淖里去染。”
杜婉仪低下头,严惜儿的话说得似乎很对,只要问心无愧,何必去怕别有用心的人,可是,在这个世道,做到问心无愧就能保全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吗?
严惜儿说完话,起身告辞而去,走到门口,严惜儿看了一眼门闩上的锁,好奇地拿起来:“姐姐在屋子里时,为何要在外面上把锁?好像生怕谁闯进来似的。”
杜婉仪嘴唇嚅动两下:“是我……胆子小。”
看到那把锁,杜婉仪耳边竟然又响起那让她不寒而栗的拍门声——“小贱人,再不将门打开,看我如何收拾你……”
杜婉仪紧紧地攥起了手帕,这把锁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不知道多少次救她于不堪的际遇。杜婉仪苦笑一下,仰头望着窗外苍天老树间隙里射来的一束阳光,自己一生浮梗转蓬,若不拼舍全部力气保护自己,还能指望谁呢……
严惜儿笑起来:“姐姐不用担忧,柳家有那么多护院,你在这里安全得很。”
杜婉仪低下头:“我……我知道了。”
杜婉仪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严惜儿惊叫一声:“那是谁?快捉住他们。”
门外的不哭听到严惜儿的声音,知道自己和小玉已经被严惜儿发现了。
“快跑。”不哭下意识地向前跑去,身后的小玉行动实在迟缓,被赶来的柳家护院捉住了,小玉急着要脱逃,不小心撞倒了赶过来的严惜儿,严惜儿被折断的树杈划伤了手臂。
严惜儿身上见了血,整个柳家顿时沸腾起来。
柳太夫人和柳夫人得知不哭和小玉竟然敢私查封压的妖孽,又惊惧又愤怒。
柳夫人倒是对面前的不哭等人存有一丝的期望,低声劝说柳太夫人:“婆母,凌虚道长数十年才出关一次,倘若出了岔子,让那些……东西,跑了出来,我们可要怎么办才好,不如就让这三位法师仔细查一查,说不定……”柳夫人眼中露出极度恐惧的目光,不难想象,当年的事情,到现在,仍令她不敢回首。
柳太夫人虽然还能沉住气,但也能听出语气里的极度不满,“凡人除病尚且讲究对症下药,想来除妖的道理也大抵如此,三位法师纵有通天本领,我柳家亦已有了自己的师父,除妖的事情,就不劳他们三位费心了。三位若不嫌弃,就在敝府安心吃住——莫说三位法师,就算这些年来打着捉妖旗号到我柳家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我们也是好生招待着。”听着柳太夫人的指桑骂槐,黑铁皮狠狠瞪了不哭一眼,柳太夫人挺了挺身子,提高了音调,“若是三位嫌我家招待不周,老身也不能留客了,就请便吧!”
黑铁皮向来脾气古怪,破天荒地被人数落这么久,仍没有半点顶撞的意思,恭恭敬敬地向柳太夫人请罪,保证从此看住两个徒弟,再不敢犯柳家禁忌。
回到客房,黑铁皮一言未发,甩出两本天书,罚不哭和小玉跪着抄上一百遍。不哭非常主动地把小玉那份也揽过来,对着这根本就看不懂的天书,抄到天黑,心里却一直没有放下柳家的事情,太多的地方,都让他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
傍晚,杜婉仪来探望严惜儿。她觉得严惜儿意外受伤,毕竟是来看望自己引起的,于是用晌午时分嬷嬷给她送来的新衣料子,贿赂了厨房里的丫头,亲自给严惜儿熬了红枣甘草乌鸡汤压惊。
杜婉仪进来的时候,严惜儿正在用一堆黑乎乎黏稠稠的东西涂抹受伤的手臂,嫩藕似的玉臂,竟被树枝划了四五寸长,一两分深的口子,倘若留了疤,也真是可惜。严惜儿笑着安慰杜婉仪:“姐姐不要担心,我从小胡乱读书,多少看了些医书,自己正琢磨着用几味药制成药膏,也许有生肌去疤的奇效呢。”
杜婉仪听了微微眼睛一亮,倘若真有这样的好东西,自己心头那个最大的结也就解了……杜婉仪心里殷切地想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这一幕被严惜儿看在眼里,严惜儿凑近了一些,把手搭在杜婉仪的手臂上:“姐姐的手……”杜婉仪触电似的弹开严惜儿的手,退后一些,和严惜儿保持了两尺的距离,仿佛这样才觉得安全些。
杜婉仪马上回过神来,自知失仪,掩饰地说:“妹妹见谅,我初来柳家,有些择席,睡不安稳,精神头不太好……”
严惜儿笑笑:“平日里,我也常琢磨些安神的汤药,还有些美容养颜的小方子,比外面卖的什么泽颜液、玉容膏、冰脂霜还要好用,姐姐要是不嫌弃,改天给姐姐拿过去一些。”
杜婉仪谢过,又认真看着严惜儿,果然要比一般的女孩肤质细腻,白嫩光润。
两人正姐姐妹妹地聊得正酣,絮儿匆匆来找:“严娘子,您快去看看吧,我们夫人又不好了。”
严惜儿赶紧辞了杜婉仪,匆匆去见柳夫人。她知道,前些日子,柳夫人使银子托人找京里做官的故交,向朝廷举荐柳如之,求个一官半职。对方终于回话,让柳如之写篇文章,以文荐人,没想到,这柳大公子把自己闷了几天,写出的东西让柳夫人看了差点吐血。
严惜儿匆匆赶来的时候,黑铁皮三人已提前到了一步,柳夫人一肚子委屈怨怼,也管不得对面是谁了,拉着黑铁皮嘤嘤哭诉:“我儿两岁识字,三岁成文,是牧野有名的神童,可是现在……好容易攀上了远方亲戚,想写个文章递到朝廷选贤,可……看看他写的什么啊!简直是作孽啊……”
地上零落着扯断的缣帛,想必是柳夫人气急之下撕扯的,严惜儿果然聪敏过人,从地上拾起缣帛碎片,没几下就拼回了原样,看着上面的字,眉头不禁越皱越紧。
本来襟抱鲲鹏,
镜湖归来惟艳辞。
万里万卷尽抛舍,
梦兮魂兮相依。
镜湖归来惟艳辞……
镜湖?
到底发生了什么?
艳辞?
什么样的艳辞?
严惜儿心里的感觉愈加不妙。
“什么样的艳辞?”黑铁皮说出了严惜儿心中的疑问,“夫人,您看过吗?”
“在他房里翻腾一番,只找到一只火盆,里面一堆化为灰烬的缣帛……”柳夫人抹着眼泪,“这孩子,这几日我让他安心在房间里做文章,心里总是记挂着,既怕他身子弱,劳累不得,又怕拖得久了,对京里的人不好交代。左思右想,却也不敢催他,谁知道,到头来竟给了我这个东西……”
不哭听了这话,忽然想到,夜里柳公子在湖边烧的那些白绢似的东西,难道也是这所谓的“艳辞”?他这些话,是写给那个梦中女子的?若是给现实里的人,不管她在海角天涯,总还有个去处可以传送锦书,可对方既是梦中人,除了烧尽锦书,也的确别无他法了。
“想来,柳公子的文章必然不错,只是……”黑铁皮看起来虽是个邋遢的老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儿女之情的那般细腻,恐怕这世上再没有谁比藏在身体里一千年的那位寡淡的青诛上仙体会得更加深刻——原本志在四方、前程无量的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想到“万里万卷尽抛舍”,对于这一点,黑铁皮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词里提到了“镜湖归来”,柳公子难不成是在镜湖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孩儿不孝,惹母亲生气了。”柳如之进了门立即上前认错。
柳夫人竟比个年轻人还要利落,三步并作一步跃到柳如之眼前,面对着从来骂不舍打不忍的心肝宝贝,终于大发雷霆:“你、你这孽子,你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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