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信
自与张幼仪离婚以来,徐志摩与父亲的关系便不如从前那样融洽了。毕竟,张幼仪是父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贤妻。纵使自己不爱张幼仪,她也是没有半点过错的。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而他为了追求自己的自由,伤害了父亲也伤害了张幼仪,他心中始终怀着歉疚。可是徐志摩心里丝毫不后悔,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纵使无法与林徽因结合,他也是要与张幼仪离婚的。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无爱之婚姻有如没有血肉的人生,怎样都是不快乐的。
然而,父亲在这之中与张家的为难之处,徐志摩是知道的。徐志摩心疼父亲,却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这让他更加觉得有愧于父亲。然而一向心怀孝道的他在这之后,虽然没有正式向父亲表白自己的歉疚,但给父亲母亲的家书却变得勤了。
在第一次与胡适等人参加凌家的画会时,徐志摩被凌叔华的端庄雅致所吸引。便不由得在给父亲的信中透露出对凌叔华的欣赏。而在父亲的回信里,徐志摩也看出了父亲对凌叔华的喜爱。是啊,这样得体又美丽的才女,怎能不让人喜爱。
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喜,每次与凌叔华交往中,徐志摩都会在信里告诉父亲。
而徐志摩与凌叔华的关系也不再限于书画交流,他们已用尺素互诉衷肠。
至于他们的第一封信,是凌叔华写给徐志摩的。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凌家画会上相见之后,凌叔华写来邀请徐志摩继续参加一个星期之后的第二次画会的。
徐志摩仍能记得第一次他们相遇的场景——
在凌家书房的院落里,在院落回环的长廊里,他望见那个着淡青色旗袍的凌叔华。彼时,凌叔华正凝神望着长廊壁上的一幅水墨画。大家都在大书房里说说笑笑,回廊里幽静得只有徐志摩和凌叔华。凌叔华听到脚步声,便回头去望徐志摩。
在认出来人是徐志摩的一瞬间,她绽开莲花一样的笑容对着徐志摩微微点头,然后轻轻道:“见过徐先生。”
鼎鼎大名的诗人徐志摩,画会东家凌家的千金凌叔华——他们早就知道彼此是谁,因此第一次相会,便像是早已熟识一般。略去询问,略去自我介绍,只有一句举重若轻的问候。
此时徐志摩的眸子里映着凌叔华的影子,他倒也真性情,便直言赞美道:“凌小姐这一身美极了。”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这一声赞叹,倒像是熟识已久的旧友今日换上了新衣。是以越过问好和寒暄,直言夸赞。
听了这话的凌叔华脸上不由泛起两片绯红,羞赧地答道:“谢徐先生夸赞。”
一身清冷高洁的凌叔华,因了这两片绯红,又透出了那种少女稚气的动人来。
当徐志摩看到那凌叔华亲笔撰写的邀请信,脑海中便浮现出第一次见凌叔华的场面。她实在是个让人不由得心醉的女子。于是短短三四行的邀请信,徐志摩回复了整整两页。其中,除了表示第二次画会必定到场之外,还谈到了许多自己对书画的见解,以及对凌叔华含蓄的赞美。徐志摩对书画的理解自然非常独到,令凌叔华眼前一亮。徐志摩的才华果然名不虚传。便也回复自己的想法说与徐志摩听。
一来二去,两人便这样通起信来。话题也从对书画的见解拓宽到生活、到理想、到今日是欢愉还是失意。
凌叔华与徐志摩从书信上的友情笃深,徐志摩自是诉与了父亲的。而他与陆小曼在信中的丝丝情愫,徐申如却是半点也不知晓的。
至于徐志摩与陆小曼的第一封信是谁写给谁的,徐志摩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对于陆小曼,他一直是感情上向往与之亲近,而理智上又告诉自己要与陆小曼保持距离。也许这是他的记忆显得有些混乱的根本原因吧。
然而二人的通信内容是什么时候越过客套,变得犹如知己一般地谈话,徐志摩是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是徐志摩送老诗人离京之后,因了离京之日陆小曼未能前来相送,她便特意写信给徐志摩。信上,不仅说明了未能相送的缘由和歉意,也说明了自己生活的现状。而徐志摩彼时也是一腔愁苦无人相诉的状态。无疑,此时此刻善解人意的陆小曼是最佳的倾诉对象。
也不知是何原因,一向要强的陆小曼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虽然在外人的目光下,她得觅良婿。可是王赓虽然是青年才俊,也受过高等教育,可是他终究带着军人身上的那种严肃刻板。渴望着建功立业的他每日都忙于工作,希望早日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出来。这与陆小曼与生俱来的浪漫随性格格不入。陆小曼是喜欢热闹的,是喜欢社交的,她忍受不了孤寂一人的苦。她希望丈夫能够时刻陪伴她,可是丈夫却一心扑在事业上。然而陆小曼对丈夫仍是十足的敬重,王赓对妻子也是全心地呵护。可是,二人始终难有欢愉。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九月末,徐志摩独居上海。此刻的他同时与陆小曼和凌叔华通着信。
儿子南下,徐申如便入沪去看望儿子。也巧得很,徐申如一入上海,便遇上了来上海采购军火的王赓。
“王将军也来上海了?”先说话的是徐申如。
“啊,徐会长竟也在这里。我是来上海采购一批军火的。”王赓说道。
“我是听说志摩来了上海,硖石离上海这样近,我便来看看他。算算,也有半年未见了。”徐申如也说明自己的来意。
“我也许久没见着志摩了,不如我同您一块去看看他吧?”王赓提议道。
于是王赓便上了徐申如的汽车,与他一同前往徐志摩居住的旅馆。王赓与徐申如到旅馆的时候,徐志摩刚好在旅馆一层的前台取信,凌叔华与陆小曼的各有一封。他远远便看见了父亲下车,于是迎了过去。
“父亲,您来了。”徐志摩走到车前,对徐申如行礼,旋即看到了随后下车的王赓,疑惑道:“受庆,你怎的也来了上海?”
“我是奉命来此采购军火,恰巧碰上了徐老先生。否则,我都不知你来了上海了。知他恰巧要来看望你,我便与他同来。”王赓解释道。
“志摩,当真是多日未见了。”徐申如看着徐志摩的眼神里带着点心疼。徐志摩在庐山翻译书稿,吃的是粗茶淡饭,自然有些瘦了。而他的消瘦,徐申如是看在眼里的。
“是,父亲,我们进去说吧。”
随后徐志摩转身,带着徐申如与王赓走到了他居住的房间。那房间并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虽然简陋但是干净得很。屋内只有两把椅子,徐志摩便让徐申如和王赓坐着,自己转身去烧热水,给他们泡茶。
坐定之后,王赓和徐申如都在询问着徐志摩的近况,徐志摩便将自己一路南下送别泰戈尔,随后又在庐山翻译书稿的细琐之事一一说给父亲和王赓听。
徐申如也客套地问起王赓近来如何。
王赓只消一句话便概括出了自己的近况:“无外乎是处理军务,还常常出差在外,倒也不觉劳累。”
然后,徐申如终于提到了凌叔华的名字。儿子多次在给自己的书信中提到这个令自己还颇为喜欢的女子,徐申如便问道:“却说你与那凌家小姐,仍一同办画会吗,你身不在北京已经许多时日了吧?”
“虽身不在京,我与叔华却是时时通信的。倒也未曾落得生疏了。正巧,今日刚收到叔华的来信。父亲你且看看。”徐志摩说罢便将手里握着的信递了一封给徐申如。
徐申如含着笑接过了信,同时口里说道:“你这小子,竟将佳人的信拿出来给我这老爷子看,小心被凌家小姐责怪。”虽然嘴里这么说,可是徐志摩和王赓都看得出来,此时徐申如是极为欢喜的。
徐申如拆开了信,王赓与他同看。然而他们二人的目光刚扫过几行,便齐齐地变了脸色。尤其是王赓,已经脸色发青了。
徐志摩不解地问:“可是有何不妥?”
徐申如将第一页信纸放在第二页信纸下,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落款。他将信往徐志摩床上一掷,怒道:“你自己看看这是谁给你的信!”
徐志摩这才缓过神来,拿起手上的信看了一眼——原来凌叔华的信还在手上,递给父亲的是陆小曼的信。
在一旁看信的王赓在看到落款一个单薄的“眉”字的时候,已经愣住了。信上的温情言语,妻子是从未同自己说过的。而如今,竟写在信里,款款说与徐志摩听。妻子近日要来上海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本以为是因为妻子思念出生之地而且自己又恰巧在此采购军火。然而刚刚那封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君之邀约,自然应来”。自己思念的妻子,竟是应着徐志摩的邀约才决定来上海。他在原地愣了几秒,终于抬头愤恨地看了徐志摩一眼。这时的他,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想当初他竟还总让他们相伴出游,真是愚蠢至极。徐志摩和徐申如此刻都看出了他难看的脸色,王赓一言不发,夺门而出。
“受庆!”徐志摩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但王赓仍然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你还好意思去唤人家,真是不知羞耻!”徐申如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来是儿子竟然与有夫之妇情意绵绵,二来是当着王赓的面他实在觉得有些难堪。
徐志摩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回应父亲,便解释道:“我与小曼,不过是朋友关系罢了。”
徐申如定定地看着他,冷冷道:“朋友之间用得着如此暧昧的措辞吗?”
此刻徐志摩并没有说谎,虽然他心里也有对陆小曼满满的欣赏。可是他与小曼相交从未越过朋友之礼。然而此刻,他竟也有一种私情被发现的感觉。
“我与小曼,不过算是知己,彼此吐露些生活里的忧郁。何来暧昧之说。”徐志摩道,“只可惜受庆此刻不在场,我无法同他解释。他实是错怪了我与小曼。”
“哎。”徐申如此刻也不知道是相信儿子好,还是继续斥责他好。他转脸看了一眼徐志摩,便拂袖而去。
徐志摩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他曾经想过去找王赓解释,生怕他误解了陆小曼。可是,他又怕去了后越描越黑。徐志摩想给陆小曼写信向她致歉,然而却怕这信被旁人看了更成了确凿的证据。
终是自己对不起小曼,是自己把她的来信泄露了出去。徐志摩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颓然。自己怎么能够这般大意,竟将陆小曼给自己的书信当成凌叔华的交给父亲。
徐志摩拿着那封自己都没有读过的信,默默看了一遍。信中虽然没有直言情愫的文字,却写满了对徐志摩的牵挂。徐志摩一字一句看下去,不禁红了眼圈。小曼这样牵挂自己,自己却害了小曼。这样的字句,也难为王赓愤然离去。
茫然无措中,徐志摩也有一丝安慰——小曼心中,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几日之后,应着徐志摩的邀约,陆小曼也来了上海。尚不知道此事的陆小曼住在了蒋百里家里。
陆小曼是中午到的上海,刚一到蒋百里家便看见了坐在正厅的王赓。还没等陆小曼把行李放进卧房,王赓便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她:“你给徐志摩写的信是什么意思?”
陆小曼微微一怔,仍然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写给徐志摩的信被王赓看到了,疑惑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来上海,我还道是想来看我,或者是你想念故居。没想到,你竟是为了看他来的!你和我的同门兄弟言语这样亲密可有想过我吗?”王赓并不回答陆小曼的问题,继续责骂她。
蒋百里和几个友人正在厅堂上,本来是为远道而来的陆小曼接风的。当同门兄弟四个字传进她耳朵里的时候,陆小曼明白了令王赓如此生气的是什么事情。她不知道王赓是怎样知道的。当着众人的面,陆小曼不禁低下了头,她不知道如何解释。她骗不了自己,她的心,早就对不起丈夫了。可是,王赓又怎么可以如此不顾她的感受,在众人面前责骂她。
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刚来你就在这里大发雷霆可有想过我吗?”
“你知不知道羞!还要顶嘴?”王赓见陆小曼反驳自己,更加生气了。
王赓当着这么多人,仍然责骂自己,陆小曼恼得满面通红,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受庆,小曼才刚刚来,有什么话你等她安顿下来再和她慢慢商量嘛。”说话的是蒋百里的表弟蒋复璁,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陆小曼即将哭出来的脸,他知道此刻劝王赓冷静下来才是最紧要的。王赓仿佛刚刚才发现旁人的存在一般,语气终于缓和下来:“你且在这里安顿下来,明天我再来与你好好谈谈。我回旅馆了。”言罢,王赓便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走出了蒋家。
陆小曼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只觉无法站立。正当她要倒下的时候,她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托住了她。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徐志摩的脸。然而当陆小曼转过头去,她看见的是惜君瘦削的侧脸。她顺势依在了惜君肩上,这个纤弱女子竟是她此刻唯一能够依偎的人。
“小姐,你怎么了,我扶你回房间?”惜君满脸关切,她知道每在这大厅停留一分,陆小曼的痛苦就要多一分。
“给小曼准备的房间在二楼。”蒋复璁连忙为惜君和陆小曼引路,又询问道:“可用为小曼去叫一个医生?”
陆小曼摆摆手,道:“我歇歇便好。”
终于,跨过二十七级台阶,陆小曼来到了她的房间。惜君帮她把行李安置好便体贴地退了出去。陆小曼为自己脱下鞋子,轻轻坐在床边。她本以为此时心中会是许许多多无措和恐惧。可是她此刻的心境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不觉得悲伤,亦不觉得无助,她只是累。
穿着白色衣裙的她缓缓躺在白色的被单上,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湖中。
流言
虽然三个当事人都没有告诉旁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让王赓当众骂了陆小曼。可是蒋家上上下下还是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原委——陆小曼似乎与徐志摩有了婚外情。纵然当时陆小曼和徐志摩尚是朋友关系,从来没有谈及过情爱,可是在众人看来,一封言辞暧昧的书信足以说明一切。
虽然当时在留学生中亦有不少涉及婚外情者,但是大部分人是既不理解也不支持婚外情的。蒋家人异样的眼光,陆小曼是可以感受到的,一开始,陆小曼还在安慰自己——他们并不知道徐志摩的事情,只是因为王赓与自己大吵一架而感到疑惑罢了。
直到连惜君都忍不住来问她:“小姐,你与徐志摩的事情,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陆小曼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回答,只好反问。惜君犹豫了一下说道:“蒋家的人都在传,你与徐先生有婚外情。”陆小曼没有办法装糊涂了。其实她可以告诉惜君,她与徐志摩仍然只是朋友而已,是他们误会了自己。可是只有陆小曼心里知道,此时她已经不单单将徐志摩当成朋友看待了。也许否认这一点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但陆小曼不想对惜君也不想对她自己的心说任何谎话。
陆小曼沉默了很久,终于开了口:“此刻我与志摩,尚是朋友关系。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先生的事情。”惜君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然而陆小曼还没有说完,她顿了一顿接着说:“但是我心于志摩,是有情的。”
“啊!”惜君禁不住轻轻惊呼一声,陆小曼前后话语里的转折,惜君是没有料到的。
“惜君,平日里我面上的欢笑,瞒得了别人,但怕是瞒不了你的。大家都以为我的日子过得欢喜极了,只有你日日在我身边,你看得到我快不快乐。”陆小曼说话间握住惜君的手,坦言自己心中的不快乐。
“小姐,我懂。虽然在外人眼里,姑爷青年才俊,可是他性情里的粗糙与小姐你的浪漫细致,确实是不合的。”惜君垂下眼道。
“我话里没有任何抱怨他不肯陪我的意味,他忙于事业我是理解的。我们只是志趣不一罢了。”陆小曼叹了一口气,本想抱怨几句王赓当众责骂她的事情,可是想到在背后抱怨丈夫是有失风度的事情,便忍了下来。
“小姐,那你打算怎么办。”惜君不知所措地问道。“顺其自然吧。”
此刻的陆小曼,心中所想,无非是见徐志摩一面。然而她也明白,此刻是万万见不得徐志摩的。她很想知道,对于这件事,徐志摩是怎么想的。许多次独自坐在房间里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提起笔,想要给徐志摩写一封信。然而,这一次,她暗暗希望可以是徐志摩先写信给她,而不是自己先提笔。
第二日,王赓便来蒋家,要与陆小曼谈谈。
陆小曼躺在卧房里,不愿到大厅里去。王赓便来卧房里。他见到陆小曼时,陆小曼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他便坐在了卧房的小沙发上。陆小曼听见声响,知道是王赓来了,可是也没有转过身。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王赓先开口了:“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陆小曼的声音很小,却坚定得很。
“那你给他写那样的信,作何解释。”王赓也努力使自己心平气和。
“我有与别人通信的自由。我确实是应他的邀请来上海的,这一点,的确没有与你说过。”陆小曼依旧背对着王赓。
“你竟然这般理直气壮。”王赓没有想到陆小曼是这样的态度,他本想着陆小曼若是与他道歉,他便再也不追究此事。
陆小曼不再说话了,她心里是不想触怒丈夫的。然而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半点错误。她能承诺给丈夫的,只是自己的行为。而自己的心,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她如何再把自己的心也一同承诺给丈夫呢。而此时,她并没有与徐志摩做过任何僭越朋友界限的事情,丈夫却误解她,当众责骂她,这已经是丈夫的不对。
“你怎么不说话?”王赓显然没有结束这场谈话的意思。
“我无话可说了。我自嫁给你来,虽然不比旁人家女子贤惠,可是对你的敬重是时时在心里的。而你,不顾我的感受当众使我难堪,可有尊重过我?”陆小曼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怨怼。
王赓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小曼竟然反过来责怪自己。可是,陆小曼说的确实是事实。他不应当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去伤害自己的妻子。王赓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不好意思去和妻子说一句抱歉,只得说:“既然无话可说,你便好好歇着吧。我先走了。”
王赓坐了两三秒,想等陆小曼对他说一句“那好”或者“再会”。可是陆小曼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他缓缓起身,推门离开。
与陆小曼的沟通算是以失败告终。王赓的无奈,徐志摩的表弟蒋复璁是看在眼里的。他便给王赓出主意,让王赓把陆小曼送回北京。毕竟,这样可以减少她与徐志摩见面的可能性。两个人同在上海,事情只怕会越闹越大。
王赓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便将陆小曼和惜君送回北京。一到北京,陆小曼就被得知了消息的母亲带回了陆家。吴曼华对陆小曼严加看管,不许她出门,见客人也要经过吴曼华的同意。在这种状态下,陆小曼更是很难见到徐志摩。
一传十,十传百,陆小曼和徐志摩有婚外情的事情很快就在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一段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在这段感情里,备受责备的,只有陆小曼一个人。责骂她的人,不仅仅是她的丈夫王赓。连她的母亲都对她略有不满。至于那些外人,听说了此段事情的因果来去,更是将陆小曼看作一个失德的人,认为她不守妇道。
然而另一个主角徐志摩,受到的责备却很少。毕竟那封信,是陆小曼写给徐志摩的。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徐志摩亦是钟情于陆小曼。并且,有夫婿的人是陆小曼,而徐志摩是单身。加之即使新思想已经传播开来,在当时的环境之下,这种事情也会更多地被看作是女子的过错。
当时对陆小曼的攻击声是很响亮的。事后刘海粟回忆起此事的时候说道:“当年在北京把她捧为天人,以一睹芳颜为快的名人雅士们,立即变成了武士和猛士,对小曼大加挞伐。好像当年卓文君不嫁别人而嫁给司马相如,这些‘别人’就大骂文君‘私奔’和‘淫奔’,诋毁她当垆卖酒等于卖笑和卖身(天晓得,如果真有一个美艳的少女当垆向他卖笑,也许是不反对的)。”
此时的徐志摩,虽然没有受到太多的攻击。可是他心里丝毫不比陆小曼好受半点。听闻了外界对陆小曼的非议,徐志摩深深地为陆小曼感到不公。难道追求美和爱不是一个人的自由吗?难道在信中向懂得自己的人倾诉衷肠也要承受这般责难吗?况且陆小曼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骄傲女子,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非议。他着实为陆小曼担心。所以,此刻他只想见陆小曼一面。然而他却听说了陆小曼离开上海回北京的消息。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决定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徐志摩却发现想见陆小曼一面仍然是比登天还难。陆小曼被关在家里,没有办法出来。所以想见陆小曼,必然要去陆家。可是这种时候,陆家又怎么会让徐志摩见陆小曼。然而,陆小曼,他是必须要见的。
第一个登门徐志摩府邸的人,是郁达夫。“志摩,你打算怎么做?”郁达夫开门见山地问徐志摩。“我倒是不在乎舆论的评价,毕竟当年和幼仪离婚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谴责了。旁人的言语,我何必在乎,我只要追求我心向往之的人罢了。”徐志摩话里带着对“旁人”的轻蔑。
“这么说,小曼是你心向往之的人啰?”郁达夫此刻还不忘打趣徐志摩。
徐志摩听了这话,倒是有些失神,随后道:“且不论小曼是不是,此刻她定然是需要支持和鼓励的。此刻我能做的,也只是支持和鼓励。她身为一个女子,能够此般勇敢,我是很敬佩的。”
“可是如今,你想见小曼,怕是很难的。”郁达夫说罢叹了一口气。
“我自然是想见她,可是此刻很难见到,我也是知道的。”徐志摩顿了一顿道,“我给小曼写了一封信,只求你能帮我带进陆家,把它亲自交给小曼。”
“这倒是容易得很,我拉上胡适,只说要去探访小曼,见她的时候偷偷交给她便好。”郁达夫道。
徐志摩转身,走到自己的书案边上,然后从那本自己正在读的《香谱》的最后一页的夹层里,取出三页薄纸。随后取了一个信封,把信放了进去。徐志摩没有用蜡油封住信,以示对送信人的尊敬。他将信双手呈递给郁达夫,郑重地道:“有劳你了。”
郁达夫接过信,对徐志摩点了点头:“何必言谢,今日我来这里,便是看看你有没有什么用得到帮忙的地方。要知道,你们的果敢,我是很支持的。那些无聊的人对你们口诛笔伐,实在是过分。”
徐志摩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重重握住郁达夫的手。
郁达夫第二日便拿着徐志摩的信,拜访了陆小曼。
郁达夫所见到的陆小曼,气色并不好。她随意穿了一件白色长衫在身上,并没有束腰带。她瘦削的身体在衣衫里晃来晃去。素色的长衫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上愈加苍白。她说话的声音特别轻,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郁达夫与陆小曼寒暄了几句便趁着吴曼华不在边上的时候,将信递给陆小曼。陆小曼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知道,她的志摩终于写信给她了。眼睛里一下子便有了神采。
郁达夫心知陆小曼一定急着看信,便告辞了。
郁达夫走后,陆小曼急急拿着信回了书房。只看了半页,她的眼圈便红了。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即将决堤,生怕眼泪弄晕了信上的墨,便不由轻轻合上了信,去抽手帕抹眼泪。她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觉得这世上还能有一个人理解她,支持她,这是一件何其暖心的事情。
就算已经失去了世界,可是转过身,你还在。
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后,她才又拿出信重新读了起来。字字句句,皆系真情。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光线,再向前走,便是黎明。陆小曼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勇气和力量坚持下去。她是万万不能向母亲和王赓低头的。
此刻的她,胸中尽是悔恨。无爱之婚姻,怎可能有幸福。只怪自己当年未经人事,以为只要相配便可以得到幸福。殊不知,性格不相合,志趣不相同,如何能够得到幸福。嫁与王赓时,自己还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若是此刻再放弃追求爱情的机会,怕是终自己一生,也得不到爱情了吧。
此时被世人谩骂和指责的陆小曼丝毫没有退却,她反而勇敢地正视自己的内心,对自己承认她对徐志摩的感情是爱情。
世界上最大的勇敢,就是面对无限压力时勇于面对自己的心,并且忠于自己的心吧。
人生只有一次,若是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还有什么意思。
陆小曼给徐志摩回了信。信是遣惜君送到胡适那里去的,再由胡适转交徐志摩。这里陆小曼是做过考虑的,虽然她无愧于心,但也没必要让这场风波愈演愈烈。自己的贴身侍女若是直接前往徐家送信,怕是又要引起非议。
惜君倒也小心谨慎,将信送去了胡适那里,还为陆小曼带回了胡适的口信。胡适同样愿意支持她,只教她要坚持下去,不要理会旁人的言语。
旁人的言语也许可以不去理会,然而自己母亲的言语,确实无论如何也不可不理的。
吴曼华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小曼卧房“劝解”陆小曼。这一日也不例外。
“小曼,你说你这是何必。”几乎每日谈话的开头都是这样。
陆小曼彼时正靠在床头坐着,冷冷地说:“你也劝了我那么多次,我们不如各自好好想想。”
“我何尝不愿放你好好想想,可是你日日连晚饭都不吃,为娘的如何不心疼。”吴曼华脸上满是关切的表情。
陆小曼抬头望了望母亲的脸,心中的厌烦和抗拒消散了一半。毕竟,这是从小最宠着她的人了。她伸出双臂环住了母亲,轻声道:“也不是我不想吃,是我实在吃不下。你知道,我并不爱王赓。我和他在一起真的没有快乐可言。”
“小曼,你还是年轻。爱不爱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安稳度日。一生的时间很长,爱情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的。而剩下的时日,靠的是男人的责任和担当。你细心想想,王赓可有半点对你不好?”吴曼华柔声劝道。
“王赓是没有半点对我不起。可是若是没有了爱,一切好也就都没有意义。若是能够得到爱,那么受苦我也是愿意的。”陆小曼说话的声音仍然是那样小,吴曼华却听得出她话里的坚定。
“小曼,爱不是一切。”“但爱能给我真正的快乐。”陆小曼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那你现在这样快乐吗?”吴曼华看着女儿憔悴的脸庞,忍不住问道。
陆小曼沉默了,她现在并不快乐。甚至,也看不到得以快乐的希望。如此坚持下去,又能得到什么呢。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了。可是,她也绝不愿意再过回以前那个强颜欢笑的日子了,连心中的不快乐都没有人可说。
即使心中已经觉得非常迷茫,她嘴上还是不愿对母亲承认,便只能冷冷地道:“母亲大人,我实在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吴曼华望着陆小曼,叹了一口气道“也好。”随后便转身走出了陆小曼的卧房。
陆小曼觉得异常的累。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是刚刚睡醒,然后与母亲说了几句话罢了。她不明白这莫名的疲倦感是从何而来。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外界的评价是不必在乎的。自己的感受和境地,他们怎么能够懂得。
然而纵然万般疲累,陆小曼也绝对不会放弃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对自己,对对方都不负责的。也许如母亲所言,她与相配的丈夫可以相安无事,一个人嫁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好人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是,若是婚姻可以不要爱情,那么爱情又是做什么的呢。当年她想不明白,如今却明白了。之所以不要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因为早晚你要遇见你爱的那个人。就如同现在的自己,遇见了自己爱的人,却已经为人妇。这叫自己如何自处,又叫王赓如何自处。
所以,无爱之婚姻不可为。这是陆小曼认定的真理。
惜君在一旁看着陆小曼的一脸倦容,也很是担心。她明白,此时此刻,可以让小姐打起一点精神的人,只有徐志摩一个。陆小曼想见徐志摩,她对徐志摩的思念和牵挂毫不遮掩地写在脸上。本来,她对徐志摩的感情还是被她压制在心里的。然而此刻,丈夫的责骂和舆论的批判已经把她隔绝在了一座孤岛上,而这座孤岛上,只有她和徐志摩两个人。
“小姐,你若是难受,可以与惜君说说话。这样终日躺在床上,只怕身子要坏掉了呀。”惜君知道躺在床上的陆小曼并没有睡着。
“我不躺在床上,又能如何呢。如今这家,已经不再是家,而是一座牢笼。”陆小曼言语间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上。
“可要惜君再去给徐先生送信?”惜君想了想,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这个了。
陆小曼沉默了半晌,对惜君说:“不必了,该说的话我都在第一封信里面说出来了。他自然懂。”
懂你的人,你一句话便可知道你心中所想;不懂你的人,任你千言万语也不过是对牛弹琴。
这时已是深秋,院落里的杨树已然开始落叶。深秋的北京总是有很大的风。那风似乎是自北面吹来,带着扑面而来的寒冷,把院落里的落叶吹拂而起。至于那些仍然顽强地悬挂在枝头的枯叶,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某种不知名生物的悲鸣。
陆小曼正倚在窗边,看着淡淡云彩后面高远的天空。她已经很少穿那些从前深爱的亮色衣衫了。此时的她愈加偏爱素色的衣服。她里面着了一件米色的薄毛衫,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外套。
那个懂陆小曼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小姐,有客人要见你。”惜君走入陆宅里属于陆小曼的庭院,脸上带着喜色。
“哦,是谁?”陆小曼抬头看见惜君面上的神色时心中就冒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她还是要问惜君一句。等了那么久的人终于来了,陆小曼竟然有些无法相信。
“是徐先生、刘先生和胡先生。”惜君答道。徐先生自然指的是徐志摩,而刘先生和胡先生指的是刘海粟和胡适。
刘海粟和胡适都是北京文化圈里很有地位的人,由他们带着徐志摩来访,只说是要与小曼谈谈新月社诗集配画的事情,吴曼华自然不好拒绝。然而吴曼华是决计不能让女儿单独会见徐志摩的,她还是希望女儿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遗忘徐志摩,走上她为女儿铺好的路。所以,这次会面定在陆家的厅堂里,他们见面时,吴曼华也在场。
陆小曼在得知母亲也会在一旁的时候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失望难掩欢愉,纵然无法说那些只能说给彼此听的话,但是,能够见到彼此总是好的。
陆小曼徐徐走到梳妆台前,散开松松绾就的一条水辫,转头向惜君道:“惜君,来帮我梳头发吧。”
“嗯。”惜君言语间拿起梳子,问陆小曼,“小姐是要盘发还是要披着?”
陆小曼犹豫了一下,一方面陆小曼想告诉徐志摩她所经受的痛苦好让徐志摩多来看看她,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让徐志摩知道自己过得不好而过多担心。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曲折的。终于,她张开盈盈小口说道:
“还是盘发吧,可以显得精神些。胭脂也替我扫一点,最近我怕是脸色不好看的。”
陆小曼还是选择掩藏憔悴,让徐志摩看到最坚强的她。
惜君替陆小曼盘好了发,化好了妆,陆小曼便和她一同走出了庭院。
刚走出去时,陆小曼的步伐是很快的;然而快要走进大堂时,陆小曼不禁又放缓了脚步。她太久没有见到徐志摩了,这一刻竟然有些紧张。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又该用怎样的神情去面对徐志摩,是面带微笑还是严肃不语。
未及想好一切,她便打开了大堂的门。伴随大门开启的声响,起身立在大堂里的徐志摩便跃进了陆小曼的视线里。志摩还是原来的样子,穿着深灰色中山装定定地看着陆小曼。大厅里除了徐志摩,所有人都坐在座位。只有徐志摩听闻了推门声站了起来。
他见到陆小曼,初是惊讶,再然后——在一个瞬间里,神情变为了释然。
陆小曼张开嘴,想叫徐志摩的名字。可是又忍住了,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怎能如此失态。她的脸僵住,半张开的口并没有喊出徐志摩的名字。
然而徐志摩却听到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悦耳,柔弱里带着坚定——她唤他,志摩——他听见了。
徐志摩对陆小曼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凝望着她,她也注视着他。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彼此,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仿佛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会面,若是不看个够,以后便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四目相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却又分明什么都说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刹那过后,胡适也站了起来。因为他觉得大厅之内只有徐志摩一个人站着实在令所有人尴尬,他又没办法去扯徐志摩落座。无奈之下,他只得自己站了起来,仿佛在见久违的朋友时激动地起身是一种常态。旋即,他打破了在他看来实在尴尬的局面,开口道:“小曼,好久不见。”
“适之,好久不见。”陆小曼开口道,声音甚是平静。
“新月社的戏剧已经好久没有出新了。上一次还是老诗人来的时候排演的。所以我们想着再排一部欧洲的诗剧,让西方的诗剧文化更多地为国人了解。不知道小曼愿不愿意加入,做一些绘制布景的工作。”胡适一本正经地说道。
陆小曼闻言,并没有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眼神望了望坐在一旁的母亲。
吴曼华道:“小曼最近身体不好。再外出只恐病情更加严重了。”
“倒也不需外出,小曼在府中作画即可。我们会事先和小曼说好主题和内容,其他由小曼自己发挥。待小曼画好了,我们再派人来取。这次诗剧全部的门票收入,都会被捐入公费学堂,资助更多的孩子接受新式教育。也算是义举了。”胡适解释道。
“能为孩子们做一些事,其实一直是我的心愿。况且,我在家其实也悠闲得很,能够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真的再好不过了。”陆小曼柔声道,随后又把目光投向吴曼华。
吴曼华看得出女儿目光里请求的意味,况且小曼能做些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她所想要的,她只得同意了:“也好,此等义举,小曼能出一份力也是她的荣幸了。”
“谢谢母亲大人。”小曼由衷地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绵延了几十日的不安,就在看见你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这一日,陆小曼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所期望的就都会得到。
冬至
冬至的这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那一朵朵雪花皆似鹅毛般摇摇晃晃地从空中飘落下来。从半空中向下望,京城里那居住着陆家的宅院如披上了银装一般。鳞次栉比的屋檐上铺上了一层晶光莹莹的雪,而其中一间屋的屋檐下,坐着陆小曼。
这时的陆小曼,心境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尽管外界的言论还在不知疲倦地喧闹着,她也渐渐习惯了不去理会它们。只要不去理会它们,它们便也伤不到她。陆小曼已经深谙这个道理。
隆冬时候的大雪陆小曼是爱极了的。它们翩然而落,却又不失那种看起来具有的厚实感。雪,明明是冷的。可是它那么圆润敦厚,总让人觉得它是暖的,甚至让陆小曼忍不住伸出指尖去接住它们。下雪的时候,往往反倒没有那种渗到骨子里的凛冽凄寒。真正的大雪带来的寒冷,往往是在雪融化的时候才显现出来。融化的雪把空气里那点仅存的温暖都吸收殆尽了。即使如此,陆小曼还是那样的爱雪。寒冷,她是不怕的,她只要目睹那雪花飘落的美景。
“小姐,这么冷的天,你竟开着窗子,若是着了凉,又要病了。”惜君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斗篷给陆小曼披上。
斗篷帽子旁边的一圈貂毛摩擦着陆小曼的侧脸,她感受到了由衷的暖意,不由露出了笑容。她双眼仍然望着窗外,对身后的惜君说:“你看这雪,多美。”
“虽说是美丽,却难以长久。落在了地上,难免沾上些泥泞。”惜君是不喜欢雪的。
陆小曼沉默了一会儿道:“最后,也和那泥泞融在一起,辨不清楚谁是谁了。”
“所幸我们是人,而不是那只能随风零落的雪花。”惜君话里带着鼓励的意味。
陆小曼闻言,没有再接话。她仍然看着那窗外的雪花簌簌飘落。她心里知道,芸芸众生就如这雪花,虽则为人,可是真正能得到自由的没有几个。
雪花支出六角,美丽得很安静。隆冬之寒也丝毫不扰他们的悠然。他们在半空中盘旋,时而飘向左边,时而又向右倾斜,最后缓缓落在已经被染成纯白的地上。
然而当窗外的大雪轻盈地落满大地,窗内的徐志摩浑然不觉,他正在新月社里属于他的那件办公室里看欧洲诗人新近的诗作。彼时,他正看到英国诗人萨松的一首题为《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诗。那诗自然是用英文写的,他每看一句,便在心里默念一句翻译过来的中文——
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
在我心内,过去、现在和未来
To hold long chiding conference.
商讨聚会,各执一词,纷扰不息
My lusts usurp the present tense
林林总总的欲望,掠取着我的现在
And strangle Reason in his seat.
把理性扼杀于它的宝座
My loves leap through the future's fence
我的爱情纷纷越过未来的藩篱
To dance with dream-enfranchised feet.
梦想解放出它们的双脚,舞蹈不停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于我,穴居人攫取了先知,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佩戴花环的阿波罗神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向亚伯拉罕的聋耳唱叹歌吟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审视我的内心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 assemble.
因为那才是你本来的面目
看罢全诗,徐志摩怔了半刻钟的时间。这诗写得着实太美。“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徐志摩一个人在空旷的居室喃喃念出这句诗,这是他心向往之的境界。
忽然之间,他想看看冬日的天空。于是他放下书卷,走向窗边,推开窗子。一眼望去,窗外一片银装素裹,已经成了童话里的布景一般。不知不觉里,竟然下了这样大的雪,徐志摩自顾自地言语了一声:“冬至下雪,倒也是名副其实。”
徐志摩也是极爱雪的。可是他推开窗,雪已经下完了。他心中不免觉得遗憾。然而转念一想,那萨松的诗,岂不是比雪更难得的美景。想到这,他不禁略感安慰。
北方的冬天,时近五点天便要黑下来。此时四点刚过,新月社里便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徐志摩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雪,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倦了。随后他关上窗,回身穿上棉袄,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积雪有一寸半那么厚,徐志摩的棉靴子走在上面可以听到雪花被压到一起的那种声音。徐志摩放缓了脚步,他觉得那种声音可以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心。他每踏出一步,便能听到一串吱吱的响声,他觉得可爱极了。
徐志摩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外界流言蜚语没有因为时间而稍有减少,即使他自己和小曼还身陷困境,他还是能够因为一场在冬至如约而至的雪而心生欢喜。
忽然,他很希望陆小曼就在自己身边。她也和自己一样穿得厚厚实实的,然后自己的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取暖。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在这铺上了白色“地毯”的路上。然后夕阳的余晖自西边的天空洒下来,照在自己与小曼的身上,映在满地皑皑的积雪上,在寒冷中带来一丝温暖的意味。
可是可是,自己的两只手分明都插在棉袄的口袋里,这条安静的小路上分明只有自己一个人。
小曼,此时此刻的你在哪里。
待那场大雪完全融化掉,一九二四年已经倏忽而逝。新月社里,旧的日历被换下来,标写着一九二五几个大字的日历被挂了上去。新月社里,尽是忙碌的人影,他们在张贴着由几个创办人亲自书写的春联。
“就这样搬走,心中倒也有些不舍。”徐志摩在新月社的活动室里对坐在一旁的胡适说。
“离了旧的,总要不舍。可是想想新的有多么可爱,这不舍便也少了许多。”胡适在新月社即将搬走这件事上显得比胡适达观许多。
“既要搬走,又何必贴这许许多多的春联?”徐志摩看着其他人忙碌的身影道。
“我们在这里一天,就要有一天的样子。难道就因为要搬走,连过年的气氛都不要了?”胡适知道徐志摩的念旧,他舍不得离开这里。其实胡适心里又何尝没有不舍,可是徐志摩已经如此眷恋旧社他就必须要劝慰他。
“也是,不能因为这搬迁辜负了新年的喜悦。还是适之看得开,倒是显得我不够达观了。”徐志摩释然地一笑。
“你呀,就是念旧。话说此刻正是午后,天气也暖些,不如你随我去那新社看看情况。现在已经装修完毕了,就是还有些清扫布置的工作没有完成。”胡适提议道。
“那自然好!只怕屋内布置这些,还得我们亲自打点着,哪个屋挂哪幅画,都是要细心斟酌的,只怕他们做得不妥。”徐志摩至今只去新社看了一次,一直都是胡适张罗的,此刻也想再尽些力。
新社距离旧社并不远,只要十分钟车程便可到达。一下车,全新的新月社便令徐志摩眼前一亮。虽然面积算不上大,可是旧社完全是中式的风格,而新社却未进门就可以看到西式的元素。大门已经换成铁艺的了,倒是美感十足。距离自己上一次来这里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时的新月社与一个月前徐志摩所看见的新月社相比,可谓是判若两社了。
看见徐志摩惊讶的神情,胡适心中很是欢喜。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完全不一样的风格,完完全全崭新的新月社。
随后,两人便走进了社内。内里的装修也非常别致,可是徐志摩还是没有什么心思看。他终究是个怀旧的人,离开旧的迎接新的,总是少了一点快乐。
胡适看出了徐志摩的恍惚,便打趣他道:“可是想小曼想得紧了?思念佳人,便也无心看美舍。”
“哪有,我只是对那旧社还是心有不舍。”徐志摩否认。
“却说王赓近日似乎要回京了,小曼的压力只怕是要更大了。”胡适关于外界的消息总是知道得比徐志摩早一些。
“哦,他回京的日期可具体知道?”徐志摩问道。“大概便是一月中旬了。”胡适道。“哦。”徐志摩低低地应了一声。
“小曼最近的状况还好吗?”胡适自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绯闻传出后,便很少与陆小曼通信或者私下见面了,想要得到小曼的消息反而要去问徐志摩。
“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我常常劝她不要在乎那些无聊的言论,他们又不是当事人,如何知道小曼的处境和冷暖,有什么资格评价!”徐志摩提到那些攻击陆小曼的人,不由觉得气愤。
“你都说不要在乎那些言论了,怎么又越说越气?”胡适笑着说。
“我倒不是在乎。可是那些人不知全情而妄作评价,就是对小曼的不公。不能为之负责的话,又何必说。奈何那些人的罪行,得不到丝毫惩治,只让小曼一个人受委屈。从来没有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徐志摩的语气恢复平静,却还是可以从中听出他对陆小曼的心疼。
“若是人对人所做出的伤害皆有因果报偿,那世界不知道要美好多少倍。如今那些人怕也是没有恶意,只是少了教育,不知道这么做除了伤人别无意义罢了。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量不去在乎舆论,是以也不必受到伤害。”胡适劝解徐志摩。
徐志摩长叹一口气,这种无力改变,只能适应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无力。旋即他便不再谈那些舆论了,而是不禁表露心声:“王赓回来了,再见小曼怕只是更难。”
“总会有机会的。”胡适说这话时满脸带着自信,仿佛他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一般。
说话间,窗外又下起了雪。
徐志摩看见了雪便起身,转头对胡适道:“适之,我们出去赏雪可好?”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如何能辜负?不如我们就徒步回旧社好了!”胡适见了这蒙蒙然的小雪,也起了兴致。
一路上,两个人从新月社开办之日的忙碌谈到老诗人泰戈尔访华,又谈到徐志摩独自在庐山翻译书卷时的生活。好似世间所有烦恼都浑然忘却,而这漫天的雪花。如同吹散的蒲公英,恣意飞扬在人间。
徐志摩的脑海里又闪过那句诗“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亲吻
一九二五年的一月,胡适和徐志摩打算将新月社迁址,由石虎胡同七号迁到松树胡同七号去。
迁居自然要有个仪式,新月社这样的组织不能悄无声息地就搬迁了。这个仪式,就是胡适做东宴请宾客。
这一日,徐志摩捧过邀请名单,由上往下逐一看过。他在找那个名字,然而已经看过大半,却还是没有。他不禁有些担心,终于——他在名单的下半部分看见了那个名字。手写名单上,陆小曼三个字被写得很好看。娟秀的字迹背后似乎映着陆小曼的玉面。徐志摩不禁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又有了见陆小曼的机会。
“在找她的名字吗?”是刘海粟的声音。
手捧名单的徐志摩“嗯”了一声,只得承认了。
“这次,胡适说只邀请我们文化圈子里的人。毕竟,这是一次小规模的聚会,他说,若是落座分了两桌便显得怪了。所以,尽量把人数控制在一桌坐得下的范畴里。”刘海粟解释道。
徐志摩听了刘海粟的话,又将名单扫视了一遍,果真只有二十个人左右。至于王赓,自然不在受邀之列。然而,他还是担心,陆小曼被严格看管在家,王赓此时又回京了,他们会放陆小曼单独出来吗。徐志摩道:“我与小曼的绯闻还没平息,如今虽在名单之列,单独会见怕也是不好吧。”
“什么叫作‘单独会见’,名单上的其他人不是人吗?”胡适也走过来加入谈话,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轻松。
“毕竟,以前登门拜访都是陆家夫人在旁。如今独独邀请小曼一人,怕是不易。”徐志摩担忧地说,他心里着实担心自己见不到小曼。其实只要见到小曼,哪怕王赓就站在身边也是无妨的,只要自己能够看她一眼。
“这便不用你担心了,邀请名单上的人乃是我和适之的工作!”刘海粟在一旁道。
“况且,只要再邀请上惜君便好。那也算是有陆家的人在旁陪伴了,也好让陆夫人放心。没有什么请不来的,我这新月社喜迁新址,不来庆祝可就是小曼的不够意思了!”胡适道。
徐志摩心知胡适和刘海粟二人此举皆是为了自己能够见上小曼一面,而且能够有机会与小曼说说话,不禁流露出感激的眼神。他微微低头道:“那就有劳二位兄长了。”
“这叫什么话,就算是没有你,我们也是要请名动京城的陆小曼来的呀。哈哈。”刘海粟总是不忘开玩笑。
从徐志摩看到名单那日到一月一十九日的每一天,时针走得总是那样慢。滴答滴答——时钟每响一声,距离相见就又近了一秒。一旦闲下来,徐志摩就会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静静地听那座笨重的钟滴答作响。那细小的声音给予他希望,他马上就可以见到那个自己日日夜夜都想见到的女子。这时的徐志摩总是期望时间能够过得快一些,这样便可早些见到小曼。
可是见到小曼,自己又能对她说什么呢。充其量不过是几个小时的相聚。只有一朝风月,难得万古长空。然而纵然是一瞬的相见,也要胜过此刻苦苦的相思。
那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从几十米外便可以看到那酒店的大门。入口处用白色的大理石垫高三级阶梯,做成扇形的台子。台子上则是酒店的大门。大门两旁站着两个门童,为来人打开酒店的大门。大门用白漆染成,上面点缀着几点淡紫色的小花,很是淡雅。边缘是铁艺的蔷薇花,也漆成白色,透着点点精致。而徐志摩与陆小曼就是相遇在这大门外的。身穿黑色中山装的徐志摩在陆小曼刚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便瞥到了那道白色的倩影。她渐渐走近徐志摩。徐志摩渐渐可以看清她的白色纱裙,上身披了一件深紫色的外套,纤细的脚踝上则踩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远远便看见了徐志摩,可是却无法走近他。徐志摩动了动嘴唇,叫了一声:“小曼。”陆小曼便朝他的方向转头。她明明距离徐志摩只有几步的距离,可是她的目光却像是穿越了千万里才触及徐志摩的面庞。你就在我面前,可是我们之间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当徐志摩向前走了几步,想去牵陆小曼的手的时候,却发现除了空气,他什么都触摸不到。
这是徐志摩在脑海中第一十七次模拟自己遇见小曼的情形。
而徐志摩第一十七次在脑海中模拟自己遇见小曼的情形,便是他新月社搬迁喜宴的那个早上,也就是他即将与陆小曼相见那日的早上。
这日早晨,徐志摩可以说是被冷醒的。也不知是被子没有盖好,还是暖炉里的碳不够了。醒了,徐志摩便也不赖在床上。看了看钟,才刚刚五点半,天都没有完全亮起来。
他走到书案旁,先是点燃了一盏灯。然后披着外套在书架前踌躇好久。他本来是打算看《资治通鉴》的,那书他看了几多次也不腻,可是手刚刚一触及那书的书脊,他便缩回了手,忽然觉得毫无兴味。又去拿了莎士比亚的诗集读,可是坐在椅子上翻了几页竟也看不下去了。往常徐志摩看书总是沉溺其中,而今他竟然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他用双拳托着额头,闭目冥想了一刻,然后还是抽开了书案的抽屉。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放着薄薄一叠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都写着娟秀的五个字——徐志摩亲启。
徐志摩把那些信放在书案上,一封一封打开来读。从最初的只有一两行字的邀请,到连绵几页的字句,从花园里盛开的鲜花,到午夜时彻夜难眠拂面而过的风。一封又一封,仿佛是他与陆小曼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脚印。
然而,这些信里,却看不到陆小曼与徐志摩的关系由朋友变为恋人的痕迹。
徐志摩与陆小曼,仿佛是渐渐相知,却是在一个瞬间相恋的。然而是在哪一个瞬间,徐志摩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当,当,当,当——当,时钟不疾不徐地响了五下。晚上五点,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然而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那种傍晚天空独有的绯红还带着眷恋,舍不得离开最西方的天空。
房间内的徐志摩已经点起了灯。他站在镜子前,认真地审视自己刚刚换好的黑色中山装。是的,黑色中山装,同他那脑海里的十七次模拟一样的中山装。一身黑色,在徐志摩看来显得有些沉闷了。于是他为自己换上了一副银框的眼镜。再站在镜子前,便觉得看起来舒服多了。
换好了衣服,他便出门驱车到约定好的饭店去。
不多时便抵达了,然而那饭店的大门,却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那是一座完全中式的酒楼,大门还是木制的,带着木制的棂格。不带丝毫的富丽堂皇,不过是一座寻常的酒楼。说不准还会教人怀疑胡适做东订这样的地方是为了省钱。徐志摩想到这里,不由一笑,走进饭店里去。
宴会是晚上七点开始,徐志摩是六点半到的饭店楼下,然而当徐志摩跨进胡适订好的包间里的时候,陆小曼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酒席之上。徐志摩初一进门,见了她,便是一怔。这时酒席上还只有胡适、刘海粟和郁达夫几个自己人,陆小曼便大大方方地起身向徐志摩问好:“志摩,好久不见你了。”
徐志摩望着陆小曼的脸,虽然施了粉黛胭脂,却还是可以看得出她原本的憔悴来。陆小曼果然穿了白色的衣衫,只不过不是裙装,却是白色的亚麻衬衫。下面配了一条深灰色的裤子。陆小曼的衣着果然与以前大为不同,她从来只穿明亮的颜色,而如今竟换了这低调的风格。徐志摩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消得人憔悴的陆小曼,久久吐不出一个字,只得对着她的问好点了点头,然后顺势坐在了胡适身旁。
到了六点四十五分,名单上的人几乎来齐了,大家便兴致高昂地商量起新月社新一年的发展方向。而身为“领头羊”之一的徐志摩却很少说话,只是在每一次大家碰杯的时候,他酒杯里的酒总是被他饮得一滴不剩。
而坐在徐志摩对面的陆小曼,显然也饮了许多酒。她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些许潮红。
“志摩,不妨也说说你对新月社的想法!”郁达夫见徐志摩只饮酒不说话,便想拉他加入讨论。
徐志摩也不推辞,从容道:“上一年新月社刚刚成立,就会集了如此之多的有识之士,实在超出最初我们的意料。对于接下来的一年,首先我是希望大家的热情都不要减少。我知道,对于整个文化或者说革新,我们的力量都显得很渺小。可是,我们也不能因此有丝毫的松懈。思想的解放总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我们绝不能因为短时间里看不到直观的效果就轻言放弃。”
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心里话。席上之人,无不点头称是。之前的人,无一不是畅谈新月社的宏伟发展,戏剧诗歌都是为了新月社能够名扬四海,可是却忽视了他们建立新月社的初衷。而徐志摩,这短短一番话,提醒了所有人,更是将新月社能做的事情提升到革新上去。
然而正当徐志摩说完这句话,众人正在点头称是之时,陆小曼忽然伸出手捂住口。似要呕吐一般。饭店里的女侍赶忙拿了痰盂过来。然而陆小曼哪愿意当着大家的面呕吐,她起身跑了出去。
“只怕小曼是太长时间未饮酒,如今饮得有些突然,受不了了吧。”开口的人是刘海粟。
徐志摩在旁一言不发,心中默默担心着陆小曼。
不到一刻钟,陆小曼便回来了。这时屋内众人关于新月社的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又都看得出陆小曼身体不舒服。于是胡适体贴地道:“今日时辰晚了,大家也都酒足饭饱,不如就此散场。我这变迁之宴有两轮,我们两日后再畅谈如何!”
众人自然纷纷言好。
自不用说,是徐志摩送陆小曼回去。因了那人言可畏,徐志摩特意将车开到后门来接陆小曼上车,以避开前门散席离去的宾客。
从饭店到陆小曼家的路,只需要十分钟。
徐志摩兜了一圈才停到陆府边上,也只是用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徐志摩和陆小曼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甚至已经语无伦次。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喝了太多的酒还是因为这短短的路程让自己心慌,他说的尽是些没有逻辑的话。
“我想你”,这短短二十分钟里,徐志摩不知是说了多少遍这样的话。而陆小曼,则是倾吐着自己心里的苦楚:“志摩,你知道,我自小便是个要强的人。自打两年之前,我便没有尝过真正的欢愉是什么滋味。你知道,那信的事情,更是教我受尽了苦楚。然而我生活的境况,却是没有人可说。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办法倾吐。连与惜君说那么一两句,也是不能畅快地说。”
“小曼,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那信的事情,我本来是可以找王赓,甚至是去找蒋百里解释的。可是我竟犹豫了,我一犹豫,便让那消息传了出去。你才受了这样多的非议……”
陆小曼打断了徐志摩:“怎么能够怪你。分明是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不知好歹不明是非。那些话,我倒也是渐渐不在乎了的。苦只苦在我周围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理解我的人。这些话,若是我今日不与你独处,怕又是要一个人忍着。”
“小曼……”
徐志摩边说话边开着车,二十分钟倏忽而过。徐志摩和陆小曼都有许许多多的话没有说完。然而,在车稳稳地停在陆府边上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归于沉默了。
车里静得可怕,陆小曼没有下车,徐志摩也不知道开口留她妥不妥当。徐志摩转过脸去,他望见陆小曼的时候,发现陆小曼也正看着徐志摩。这样对视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似曾相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曼轻轻道了一声:“志摩,我下车了。”而后便打开了车门走了下去。
徐志摩亦下了车,轻轻唤了她一声:“小曼。”
陆小曼回过头来。路灯是那样暗淡,徐志摩却能清楚看见陆小曼眼里的眷恋。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又陷入了沉默。然而站在陆家门口含情脉脉实在是不妥。徐志摩走过去,牵着陆小曼走到了一处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墙角里。
徐志摩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眼波温柔地看着陆小曼泛着绯红的面庞。陆小曼亦是无言,只是扬着头回望徐志摩。
终于,在这片沉默里,徐志摩捧过陆小曼的脸,轻轻地吻了下去。陆小曼亦转身抱住徐志摩。那一刻,他们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桎梏。徐志摩的唇轻轻启开陆小曼的唇,他们纵情地缠绕在了一起。
一个亦浅亦深的吻,胜过这世上所有表白的话语。
有的时候,表白是带着自私的行为。你若爱他,只在心中爱便好。你说出来,无非是想要换对方一句“我也爱你”。一句“我爱你”并非要告诉你我爱你,而是要换一句“我也爱你”的承诺,把对方和自己牢牢捆在一起。所以,我爱你应当是情到深处的轻声耳语,绝不该是开始爱情的起点。
而真正的爱情,从来不需要言语上的表白。一个情急之时唤出的名字,一个望你时柔情似水的眼神,一个深夜里自然而然的亲吻,都足以让你知道,我爱你。我对你的爱,就如那润物无声的春雨,用无限温柔的对待,让你知道。
大象希形,真爱无声。
这个夜晚的月光流白,穿越千万里的距离,直直地照着京城里的这对恋人。
在这片安静的月光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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