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们偏爱韦奇伍德里鲜为人知的角落,它那些隐秘的僻静之处。这里适合私人会面、接待和必要时秘密交换意见。传说这座建筑是一位来自中欧的美丽女士从曾短暂迷恋过她的企业家那里得到的分手礼物。这座建筑最初本没什么特别,但这位女士凭借她对世间万物的敏锐感觉,改造了它,添置了旧地毯、古董长沙发和厚天鹅绒布幔——宛若没有妓女的勾栏院。
餐厅的领班米切尔在门口欢迎我,向我闪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特鲁伊特女士,很高兴见到您。”
“肯奇先生到了吗?”
“还没,但请允许我让奥利维娅带您去就座。”
在我穿过大堂的时候,我意识到身后有无数的目光正追随着我的背影。在刚开始工作时,我试过穿全身套装,不施粉黛,但这不适合我。因此,到了三十四岁,我决定在穿着上做回我自己——简练的深色西装、白衬衫,加上深红色的口红和指甲(如果不是开庭日,一条系带连衣裙外套一件艳丽的夹克也是个好选择),搭配不变的黑色高跟鞋,走路的时候保持昂头挺胸、双肩后展。
米切尔把我交给一位身材高挑挺拔的年轻女子,她身着黑色长筒袜和超短迷你裙,引领我穿过众声喧哗的候餐区。
“来杯霞多丽餐酒。”我边说边溜进了一个帷帘遮盖的角落。
我还没看到赛,但知道他到了:他的假腿在地上发出的咔嗒声,腿部支架动起来的声音,连同每走一步的大口呼吸声,都让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对他来说,生活并不容易。虽然脊髓灰质炎在本地早就被根除,但多年后,赛却不幸在他父亲的休假地乌干达受到感染。赛毫不在意不良于行,说这使他变得坚强,但身体缺陷带来的负担改变了他的人生,令他时常心绪不佳。大多数人认为他刻薄,有些人认为他狡诈,还有某些人认为他极其卑鄙。狡猾的赛,人们在法院的走廊里窃窃私语时这么称呼他,走路也躲着他。
但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学习成为一名刑事律师并不容易。我笨拙不堪,经历了不应发生的许多挫败,走过人生下坡路,退出了封闭的刑事律师学会,除了赛,无人在乎我。他在法庭上对我严厉抨击,毫不留情,事后却会请我喝咖啡,帮我复盘。在乏味的法律闲聊间隙,他会不时抛出一些建议:“认真研究你的案子,熟悉你的辩词,直视陪审员的眼睛,不要自命不凡地和法官说话。并且,顺便说一句,永远不要为那些垃圾东西感到沮丧。”
“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每次过后我都会问。
他一挑眉,一撇嘴,“吉莉,我认为我有责任让你变得强大。”
他做到了。这段岁月里,我们的谈话有时很融洽,有时则完全相反。尽管命中注定我们始终在斗争,但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他永远是我的良师益友。
“吉莉,”他以低沉有力的嗓音说,“很高兴见到你。”他的身体随着肘关节的固定支具向前移动,缓缓地在我旁边的长椅上落座,然后向在阴影中走动的奥利维娅示意,“双份拉弗格[10],纯的,不加冰。”他是个大块头,圆圆的脑袋低垂在粗壮的脖子上,他的前额宽大,像得了脑积水。
“迈克怎么样?”他问道。
“还不错。他沉迷于各种应用软件和程序。离我的兴趣太远了。”
“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我耸耸肩,“可能吧。”
“吉莉,亲爱的吉莉。请听一听来自一位年老而受尽苦难的斗士的忠告吧。生活不仅仅是法庭上的战斗。”他停顿了一下,“玛莎、布罗克和孩子们过得怎么样?”
“很不错。不过,我见他们不多。”想起我的寄养家庭,我心底涌起一阵温情。我是一个孤儿,不知道被谁、在何处抛弃,所幸被一位好心的联合基督教会牧师和他的妻子收养。他们在数月间相继去世时,我只有十二岁。我尽量避免去想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我待过的一连串寄养家庭来说,我令人印象深刻,因为我总是对那些恐怖生活竭力抗拒,最后又被重新扔回寄养系统里。我最后的寄养家庭是玛莎·梅恩和布罗克·梅恩家。我永远感激他们的仁慈(更不用说经济上的支持),以及他们的四个儿子,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街头智慧。
我换了个话题,“洛伊丝怎么样?”她是赛的妻子,曾不止一次在深夜庭审后为我亲手烹饪晚餐。最近她的身体一直不舒服。
赛摇晃着他发亮的脑壳,“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你了解我的。全都告诉我,行吗?”
“好吧,好消息是她已经戒酒了。坏消息是她的肝脏已经不行了。”
“所以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们打算做器官移植。”
“但是,如果洛伊丝——”
“你说得对,吉莉——她酒瘾仍然很大。不过,她已经发誓,正在戒酒。所以她现在在器官移植等候者名单里。”
“需要等多久?”
“谁知道呢?在此期间,我们姑且说她与这个世界相处得不甚愉快。”
我们点的酒到了。当第一口霞多丽葡萄酒滑过我的喉咙时,我暗自感叹命运的残酷。赛和洛伊丝起初看来非常般配:一个是活力四射的乡下女孩,一个是受人尊敬的已故学者的独子,充满了男性魅力。他俩曾有过一个儿子,但十二个月后,孩子夭折了。赛把他的悲痛埋藏在把那些触犯法律的人渣绳之以法的工作激情之中,留下洛伊丝独自沉浸在悲伤之中,夜夜以酒消愁。“离婚吧,结束这场闹剧。”我早告诉过他,“你会要了她的命。”但有些东西——也许是愧疚,或者是爱情?——把他捆绑在她身边。
“吉莉,”赛说,“你知道我很欣赏你。我得给你一个忠告。”
“我需要的是一份能在周一救我一命的辩诉交易,而不是建议。”我想。
“你的事业正一帆风顺。你赢了史密斯案的判决,又在纽金特涉毒案庭审中击溃了检方。前几天你还在上诉法院获得胜诉。”
他轻缓地将身体的重量转移到长椅上。“十年过去,你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声望。吉莉,你大受欢迎。但一切都有可能像那样结束。”他用手指轻弹了下拇指,做了个弹走小虫子的动作,“碰到几个烂人,你就会玩完。”
我瞥了他一眼,“总有法律援助。”
“你不能回到那儿去,这会害了你。”
“赛,你什么意思?”
“吉莉,你开始冒险了。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切斯基——这是个烂人,你知道的。你却要送他去接受审判。”
“赛,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是你要他受审的。上次我就发现了,你就是检察官。”
“别胡说。我给过你二级谋杀认罪的提议。”
“这远远不够。”我说,“二级谋杀会让我的委托人在十年后才能获得假释。这是个好男孩,没有犯罪记录,开枪时自己吓得屁滚尿流。他还是个孩子,赛。如果进了监狱,他就废了。运气好的话,我可以争取到过失杀人或者无罪的判决。”我坚持自己的立场。
“无罪判决,吉莉?你疯了吧。他向受害者开了五枪。近距离射击。你知道,在这个案子上,我不可能认定他是过失杀人。”
“那我想我们只有法庭见了。”
“我想是的。但看着你输我会很难过。”
“饶了我吧。”我知道赛和我一样热爱胜利。他需要胜利,为胜利而生。他接着换了个话题。
“我听说你在为特鲁萨尔迪辩护。”
“我们看情况。我明天要去见他。”
“另一个烂人。”赛喝了一大口麦芽威士忌,“吉莉,他罪有应得。没有人能让你的委托人在那样的犯罪现场之下被无罪开释。这会是国内,甚至可能是国际上的大案。”
我摇了摇头。赛是在关心我吗?或者,他是担心我可能会赢?
“赛,为被告辩护是我的工作。你可别忘了,他目前被推定为无罪。不管怎样,从我在报纸上读到的信息看,你的问题在于凶手身份,换句街头俚语讲,那就是谁干的。”
“吉莉,他完了。他的床,他的枪,还有那些照片——不用我说,当你自己看到这些,你就会明白。我只是觉得应该提醒你一下。”
“赛,如果对失败的恐惧就足以让我放弃,我就根本不会开始从事这份工作。每个案子都会有人失败。我知道该如何让自己振作起来。”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的。”他紧紧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现在我全明白了。回你在福溪[11]的公寓吧。你可以开一听金枪鱼罐头,放点爵士乐。用谷歌检索特鲁萨尔迪。网上的信息就至少够你研究到午夜。”
“你呢?回家吃点冰凉的烤牛肉,和生病的妻子度过凄凉的夜晚。赛,不用担心我。我会挺过去的。”
他正想要再点一杯酒,但我向奥利维娅示意,她正小心翼翼地从天鹅绒帷帘后面看着我们。“请把账单给我,”我说,“再帮我的朋友叫辆出租车。”我把一张二十加元轻轻抛到餐桌上,然后起身。“谢谢你的建议,赛。周一见。”
扫一扫,手机接着读
扫一扫 · 手机接着看
公交、地铁随心阅读,新用户还可享14天限免